冰冷的金属触感顶着额头,但陈理的注意力全然不在那支足以洞穿他头骨的狙击枪上。
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手中那只小小的麦克风开关。
指腹轻轻按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嗒”声,在死寂的追悼厅内,仿佛一道惊雷。
扩音器里的女声没有丝毫波动,像一段预录好的警告:“目标陈理,你已涉嫌多起A级模因污染事件。根据《异常现象管制条例》第十七条,禁止你进行任何形式、任何内容的语言输出。重复,禁止……”
声音通过高精度定向扩音设备传来,精准地灌入他的耳中,却又不会惊扰到厅内其他人。
秦澜,她总是这么专业,专业到近乎冷酷。
但陈理知道,她在犹豫。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执行者,第一颗子弹在他拿起麦克风的瞬间,就该掀飞他的头盖骨,而不是等到现在,还在不厌其烦地重复警告。
那颗悬停在扳机上的手指,迟迟没有扣下。
“秦澜,”他没有理会头顶的枪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低沉地传出,在空旷的厅堂里漾开一圈圈回音,“如果你现在开枪,你知道后果。以‘道歉’为核心概念的模因会瞬间失控。从今往后,这座城市,数千万人的认知里,将再也没有‘对不起’这个词。”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一个听得见的人心上。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理会窗外树影中那个致命的存在,目光落在追悼厅的另一位核心人物身上——谭伯。
老人枯瘦的身躯抖得像风中残叶,怀里紧紧抱着那台老旧的收音机。
收音机外壳斑驳,但此刻,上面的红色指示灯却在疯狂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像一只被激怒的毒虫。
“谭伯,”陈理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却也更加锐利,“三十年前,你们一群人犯下的错,最后让她,许婉如,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罪责与污名。今天,您想用自己的命,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那句迟到了三十年的忏悔,来换取自己良心的安宁。”
他顿了顿,向前走了一步,枪口也随之移动,始终不离他的眉心。
“可是您想过没有?”陈理的语调陡然拔高,“一旦您说出口,您那份发自肺腑的‘忏悔’,就会被这台收音机——这件模因污染源——捕捉、扭曲、放大,然后作为一个全新的概念病毒,传遍全城。到时候,不是您一个人记住了错误,而是上千万无辜的人,会彻底忘记‘正确’与‘错误’的边界!”
谭伯浑身一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痛苦、悔恨,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恐惧。
他想赎罪,却没想到自己的赎罪本身,会成为一场更大的灾难。
“所以,让我来。”陈理深吸一口气,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不是当年的亲历者,我没有资格替任何人忏悔,也没有立场去原谅谁。我只是一个……碰巧路过,并且听见了这一切的人。”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狂躁的电流声都似乎减弱了一瞬。
“我愿意成为那个‘听见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
在意识的最深处,他启动了最后一次极限推演。
这是他的能力,也是他的诅咒。
通过消耗巨大的精神力,模拟出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分支。
此刻,他的精神力已如风中残烛,推演的画面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雪花噪点。
第一帧画面:他用忏悔的语气开口,试图模仿谭伯。
画面瞬间被血色浸染,秦澜的子弹精准命中,但已经晚了。
麦克风将他的声音传出,污染瞬间爆发,整座城市的地图在他脑海中迅速变灰,代表着概念的消亡。
——失败。
第二帧画面:他保持沉默,试图用眼神逼退谭伯。
老人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
但人群中,许婉如当年的某个仇家被气氛感染,歇斯底里地冲上来抢夺麦克风,喊出了扭曲的诅咒。
——污染以另一种形式爆发,失败。
第三帧,第四帧……无数失败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现、破碎。
精神力被疯狂榨取,太阳穴传来针扎般的剧痛,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滑落。
直到,最后一丝精神力燃烧殆尽的瞬间,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
那一帧里,他平静地站在那里,面对着窗外的枪口,面对着谭伯的眼泪,面对着许婉如冰冷的遗像,用一种既不悲伤也不愤怒,只是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完了那句话。
画面中,秦澜隐在瞄准镜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悟。
她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竟然缓缓地、一寸寸地松开了。
因为她听懂了。
他要做的不是忏悔,不是道歉,不是审判。而是“陈述”。
真相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反制模因。
它不需要任何情感的渲染,它的力量,来自于它就是“事实”。
陈理猛地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
所有的迷茫与痛苦都已褪去,只剩下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握紧麦克风,这一次,他的声音清晰、稳定,传遍了追悼厅的每一个角落,也透过狙击枪的收音设备,清晰地传到了秦澜的耳中。
“我们错了。”
“许婉如不该独自承担这一切。她的声音,值得被听见。她的名字,不应该被时间的尘埃抹去。”
“请安息吧,许婉如女士。”
没有多余的修饰,没有激昂的控诉,只是三句简单到极致的话。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谭伯怀中那台疯狂闪烁的收音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地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
红灯瞬间熄灭,滋滋的电流声戛然而止,那天线就像被抽去了骨头,冒着一缕青烟,软软地垂了下来。
模因污染源,失效了。
“扑通”一声,谭伯双膝跪倒在地,怀抱着彻底死寂的收音机,仿佛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浑浊的泪水终于决堤,冲刷着他满是皱纹的脸颊。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许久,才喃喃自语:“我说不出口的……那句话……我说不出口啊……你……你替我说了……”
与此同时,一股尖锐的剧痛猛地刺穿了陈理的心口。
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衬衫下的皮肤,那些仿佛磁带纹路一样的奇异印记,正微微发着光,随即,那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纹路也渐渐褪色,变得模糊不清。
一种奇特的剥离感涌上心头。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关于刚才那段演讲的具体记忆,每一个字,每一种语调,都在从他的脑海中飞速消散,就像被一块看不见的橡皮擦,粗暴地抹去。
但他还记得那种感觉。
那种为一个被遗忘三十年的人,说出真相的感觉。
那种拨开重重谎言与迷雾,让事实重见天日的感觉。
这就够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追悼厅的侧门被轻轻推开。
秦澜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下了作战服,一身黑色的便装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清冷。
她没有看陈理,而是径直走到谭伯身边,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仔细检查那台已经报废的收音机。
确认污染源彻底失效后,她才站起身,走到靠墙瘫坐的陈理面前。
“你明明知道,我有九成九的可能会开枪。”她的声音很低,没有了扩音器里的金属质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为什么还要说?”
陈理抬起头,扯了扯嘴角,一丝血迹从唇角溢出,让他苍白的脸更添几分憔悴。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疲惫:“因为有些话,如果一直没有人说出来,那我们这些人,活着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掌心里,还残留着之前为了布置现场而沾染上的、蜡烛与凝固血液混合的痕迹。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远处的天际线上,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城市电视塔,塔顶那盏红色的信号灯,毫无征兆地、突兀地亮了起来。
那灯光以一种极不寻常的频率,开始明灭闪烁。
一长,两短,一长……
陈理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频率他再熟悉不过了。
它精确地吻合了他手中那份“节目单”上,紧随“追悼会”之后的第三项——“谎言电台”。
他望着那在晨曦前闪烁的、不祥的红光,仿佛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谎言正在酝酿,即将通过那座废塔,笼罩整座城市。
他轻声开口,像是在问秦澜,又像是在问自己。
“下一个,该轮到谁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