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缩在废弃电话亭的角落,陈理感觉自己的头骨像一个被反复敲击的薄壳鸡蛋,每一道裂纹都渗透出冰冷的痛楚。
他右手死死按住太阳穴,指缝间用力压着的棉片早已被温热的血液浸透。
逃出师范附中礼堂还不到两个小时,那一番精心编织却又荒诞至极的供述,余威仍在脑内震荡,如同引爆了一颗认知炸弹。
模拟器中上百次失败推演的记忆残影,此刻化作无数尖锐的碎片,在他意识的边缘地带疯狂搅动。
更糟糕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谎言共振”的反噬并未随着他的逃离而消散。
它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余波正以一种无形的方式悄然扩散。
街对面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穿着制服的店员正对着一位顾客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嘴里说着:“今天天气真好啊,欢迎下次光临。”可电话亭的玻璃外,豆大的雨点正疯狂地砸落,汇成水幕,将整个城市浸泡在一片灰蒙之中。
这种集体性的、与现实完全相悖的违心表达,正沿着城市的毛细血管无声蔓延,感染着每一个毫无防备的节点。
他艰难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没有一丝信号的标志证实了他的猜测。
GPS定位的图标则像一个被捉弄的鬼火,在地图上疯狂漂移,最终死死地定格在城北三十公里外的公墓区。
秦澜启动了最高级别的追踪协议,试图将他所有的电子痕跡都引向一个死亡的终点。
但他并不慌乱。
早在礼堂后台,将那支关键的录音笔交给秦澜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后手。
他用最后一小截“永不熄灭的烛火”融化后的蜡油,混合着自己指尖的鲜血,在录音笔电池仓的内壁上,刻下了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型符印。
这是他从那件诡异的收容物中,通过无数次模拟推演才悟出的“意识锚定痕”。
这枚符印的效果简单而致命:一旦录音笔离开他超过五百米,就会自动激活一段他预先录制在芯片深处的虚假音频。
此刻,秦澜和她手下的技术人员,听到的应该是一个低沉而沙哑的陈理的声音:“第三频段即将开启,我在城西老电厂等你们。”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诱饵。
他深知秦澜那种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偏执性格,更了解总局那套严密但僵化的行动流程。
他们会立刻扑向老电厂,而总局主力被调动的节奏,正是他观测那幕后“节目单”如何运作的最佳窗口。
他忍着大脑深处传来的撕裂感,拖着疲惫的身躯,如同幽灵般潜入了市档案馆的地下储藏室。
这里空气混浊,弥漫着旧纸张和霉菌混合的独特气味,曾是旧时代城市广播系统的备份数据中心。
借助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他看到一排排蒙着厚厚灰尘的金属架,上面整齐码放着数百盒磁带。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最终停留在角落的一个铁皮箱里。
箱内有七盒标号特殊的磁带,其中一盒的标签经过岁月侵蚀,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然能勉强辨认出——“S2 师范附中·集体心理干预记录”。
陈理戴上背包里常备的绝缘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那盒磁带,放入随身的防水袋中。
这东西对他而言,不是用来翻案的证据,而是一份极其危险的“污染源样本”。
他必须搞清楚,当年的“谎言共振”事件,究竟是真的被系统化收容、彻底封存,还是……它本身就在不断进化,甚至成为了系统的一部分。
就在他准备原路撤离时,储藏室沉重的铁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以及无线电频道切换时特有的嘈杂电流音。
总局的清道夫小队。他们来得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
陈理瞬间吹灭了充当手电的蜡烛残焰,闪身躲进一个巨大的通风管道内。
黑暗与冰冷的铁皮将他包裹,他屏住呼吸,透过管道格栅的缝隙向外窥视。
只见两名身着黑色作战服、戴着战术头盔的人员迅速进入,他们熟练地在房间中央架起一台便携式的信号干扰仪。
其中一人对着肩头的麦克风低声报告:“目标已清除,现场没有异常。”另一人则接口道:“确认,准备撤离。”
可他们的动作却与言语截然相反。
他们的身体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眼神空洞无神,架设好仪器后,非但没有撤离,反而开始用精密的探测器一寸寸地扫描着书架和地面。
陈理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分明已经被那种“谎言模因”深度感染了。
真正的指令,隐藏在他们说出的每一句反话之下——他们正在寻找某种“未被记录的存在”。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或许,总局的高层也已经沦陷了。
那些通过无线电下达命令的人,自己或许也早已说不出一句真话。
这个庞大的机器,正在用谎言驱动着自己运转。
如果秦澜此刻还保持着清醒,那她面对的,将是整个系统的背叛,她才是真正的孤军。
凌晨一点十七分,陈理从档案馆侧面的排水管道狼狈地爬出,冰冷的雨水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久违的清明。
他找了一个无监控的角落,用一部经过改装的旧手机,将刚才偷拍到的那段清道夫小队的诡异步署视频,上传到了一个暗网的匿名节点。
附言只有一句简短的话:“你说的,不是你想的。”
做完这一切,他点燃了身上最后一节蜡油,再次混入指尖血,小心地涂抹在自己的双耳和太阳穴上,启动了一次最低功耗的推演。
这一次,他没有去模拟任何逃生路线,而是将所有的计算力,都集中在了礼堂那一幕的回放上。
他要重新审视自己说出“我是许婉如的儿子”那一刻,全场所有人的反应。
时间在模拟中被放慢了千百倍,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拆解成无数帧的画面。
忽然,某个被忽略的细节猛地浮现了出来。
当那段真实的广播录音响彻礼堂时,观众席的第三排,有三名互不相识的观众,嘴唇在无声地翕动。
他们的口型并非在跟唱那首老旧的歌曲,而是在以一种近乎本能的、神经质的方式,重复着同一个名字。
谭伯。
陈理猛地睁开双眼,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瞬间停跳。
冰冷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将反噬的痛楚都冻结了。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节目单”的第二项从来就没有结束。
它只是更换了宿主,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在那些说谎者的喉咙里,在他们无意识的呢喃中,继续生长。
他所要寻找的那个敌人,那个名单上的下一个“节目”,它有一个具体的名字。
而他,认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