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的布料带着一股尘封已久的樟脑丸味，粗糙地摩擦着他的皮肤，却也像一层完美的拟态保护色，让他顺利地穿过校门，汇入那片由中年人的怀旧情绪构成的海洋。
师范附中的礼堂从未如此热闹过，斑驳的墙壁似乎都在一张张或真或假的笑脸映衬下，显得年轻了些。
他找到了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沉底。
太阳穴上那片被血浸透的棉片紧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凉的刺痛，仿佛在提醒他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舞台中央，聚光灯追随着一名穿着洁白连衣裙的女生。
她的声音如蜜糖般甜美，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的每个角落：“我最爱我的父母，他们给了我世界上最温暖的家，从未打骂过我，每一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掌声零星响起，带着一种程序化的热烈。
然而，陈理的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前排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他们没有鼓掌，只是默默地坐着，浑浊的眼眶里，有泪光在闪动。
陈理知道，就在三年前，这名女生的父亲因为极其恶劣的家庭暴力行为被判入狱，几乎将她和她的母亲打成残废。
污染已经渗透到了骨髓里。
在这个被扭曲的世界，说谎不是选择，而是一种呼吸般的本能。
真相被层层叠叠的谎言包裹，腐烂，最终化为一种谁也记不起的禁忌。
他闭上眼，那股熟悉的、撕裂神经的剧痛再次袭来。
模拟器在他的脑海中高速运转，冰冷的数据流冲刷着他的意识。
第一次推演。
他从角落里猛地站起，用尽全力嘶吼：“她在说谎！这一切都是谎言！”瞬间，礼堂内数百道目光如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身上，那一张张原本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却写满了整齐划一的愤怒。
紧接着，排山倒海的反驳声响起：“你说谎！”“疯子！”“把他赶出去！”他甚至没能说完第二句话，就被闻讯而来的安保人员像拖拽垃圾一样拖出了礼堂。
系统判定：失败。
直接的真相冲击，只会触发群体的排异反应。
第二次推演。
他改变策略，利用人群的骚动，悄悄走到主持人身边，低声诱导：“可以问问她，父亲最近工作还顺利吗？大家都很关心呢。”他试图通过一个无法被谎言完美掩盖的问题，让某位知情者或当事人自己暴露矛盾。
然而，结果更加糟糕。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全场的情绪。
一种莫名的敌意开始蔓延，人们不再针对台上的女孩，而是开始疯狂寻找那个“挑起事端”的人。
观众席骚动起来，几名情绪激动的校友开始互相推搡、攻击，场面彻底失控。
系统判定：失败。
在谎言的生态里，任何试图寻找真相的行为都会被视作“攻击”，并引发更猛烈的反弹。
模拟器带来的剧痛让他的额头渗出冷汗，血从棉片的边缘溢出，蜿蜒而下。
他终于明白了。
不能用“真”去对抗“谎”。
在一个所有人都习惯了黑暗的房间里，突然点亮一盏灯，只会刺伤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因为痛苦而憎恨那个开灯的人。
必须用一个更大、更荒谬、更离谱的谎言，去撕开这密不透风的铁幕。
一个足以让所有人现有认知瞬间崩塌的谎言。
第三次推演启动。
这一次，他设想自己冲上舞台，夺过话筒，用一种悲愤而决绝的姿态，向所有人宣告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我才是许婉如的亲生儿子！三十年前她根本没有自杀，是被谋杀的！我这里，有她藏起来的录音！”这个谎言荒谬到了极点，漏洞百出，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嗤之以鼻。
然而，模拟结果却显示出了惊人的变化——台下的人群中，有三名年过半百的校友，眼神出现了长达零点三秒的剧烈动摇。
他们的父辈，正是当年那场事故的知情者。
尽管谎言已经传承了两代，但在他们内心最深处，怀疑的种子从未真正死去。
谎言越是离谱，就越能像一根尖针，精准地刺穿那层由无数微小谎言构建起来的、看似坚不可摧的认知屏障。
陈理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决然。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头痛，站起身，逆着人流走向灯光昏暗的后台。
舞台上，一个平庸的相声节目正在进行，趁着无人注意的间隙，他拦住了一个正在搬运道具的男生。
那男生身形瘦削，眼神怯懦，正是陈晓舟。
经历过上次广播站的恐怖事件，这孩子心理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今天只是被学校安排来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后勤志愿工作，以示“恢复良好”。
“你还记得广播里的规则吗？”陈理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晓舟浑身一颤，惊恐地看着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谁……谁听完了最后的播报，谁就得……替她记住所有被忘掉的名字。”
“很好。”陈理不再废话，将一枚小巧的黑色录音笔塞进他冰冷的手心，“等会儿，我会上台说话。仔细听，如果我说的内容……让你觉得明显不对劲，让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你就立刻、马上，按下这个播放键。”
陈晓舟吓得手一抖，录音笔差点掉在地上：“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说一个全世界都不会相信的谎。”陈理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痛苦、疯狂与孤注一掷的希望，“然后，让它变成唯一的真相。”
五分钟后，相声节目结束，主持人正准备报下一个节目，耳机里却突然传来导演急促的通知。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职业的笑容：“各位校友，各位老师同学，我们临时接到通知，有一位特殊的嘉宾，有几句非常重要的话，想对大家说。让我们掌声欢迎！”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陈理一步步走上舞台，站到了聚光灯下。
他没有走向主持人，而是径直来到舞台正中央，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
整个礼堂鸦雀无声。
陈理拿起话筒，神情肃穆，声音通过音响传遍全场，清晰而冰冷：“各位，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揭露一起被掩盖了整整三十年的丑闻——三十年前，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学生许婉如，没有自杀。她是被当时畏惧她才华、觊觎她成果的校领导合谋杀害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是她秘密生下的孩子，从小被寄养在外。”他无视台下瞬间爆发的哗然与怒斥，继续用那不带感情的语调往下说，“就在昨晚，我收到了她留给我的最后一段录音。里面，详细记录了当年所有凶手的名单和他们如今的身份！”
“胡说八道！”“保安！把他抓起来！”“这是对学校的污蔑！”
质疑和怒骂声此起彼伏，但这一次，和模拟器中不同，更多人的脸上浮现出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荒谬与迟疑的复杂表情。
这个谎言太大了，大到超越了他们日常用来修补现实的那些小谎言的范畴。
就在这一刻，后台的阴影里，陈晓舟看着台上那个决绝的背影，听着那段他本能觉得“不对劲”的发言，浑身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滋——”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一个温柔、清澈，带着独特时代印记的女声，从主音响里流淌出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晚上好。这里是师范附中‘星夜之声’广播站，今夜，我们共同见证历史……”
是许婉如的声音。是她当年广播站播报的真实音频。
一个宣称记录了谋杀罪证的供述，播放出来的却是溫柔的日常问候。
真实的音频，与陈理刚刚构建的虚假供述，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内猛烈碰撞，形成了一股无法调和的、极致的认知冲突。
礼堂内，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如同引擎过载般的嗡鸣。
那声音不来自音响，而是来自空气，来自每个人的大脑深处。
仿佛整个空间的逻辑链条，在这一刻被强行拧成了一个死结。
陈理感到大脑仿佛被无数根钢针同时穿刺，模拟器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锐警报，视野边缘开始泛红。
他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对着话筒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想说‘他在撒谎’……”他的声音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但你们又怎么确定，一直以来，不停撒谎的，不是你们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啪”的一声，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骤然熄灭。
几秒钟后，备用灯光亮起，昏黄的光线下，人们惊恐地发现，之前还在舞台上表演的学生、刚刚还在愤怒的人群，此刻全都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雕塑。
他们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
污染，被强行中断了。
陈理踉跄着走下舞台，在后台找到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陈晓舟，将那枚滚烫的录音笔重新塞回他手中：“带着它，去学校的档案馆，把它放在三十年前的档案柜里。告诉他们，有人想让真相活下去。”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推开安全出口的门，消失在夜色中。
一滴鲜血从他的嘴角滑落，滴在地上，而他太阳穴的皮肤下，几道细小的血痕正像蛛网般慢慢裂开。
城市另一端，一间被无数监控屏幕照亮的控制室内，秦澜面无表情地看着其中一个屏幕上，陈理的身影踉跄着消失在街角。
她按下通讯器，声音冰冷如铁：“A组，放弃对目标的直接追踪。转而全力定位那个录音笔的信号源。B组，立刻入侵学校档案馆的内部监控。”
她顿了顿，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我要知道，他到底往那支笔里，还藏了多少东西。”
街道上，晚风带着凉意吹过，陈理扶着墙壁，艰难地喘息着。
胜利的喜悦没有半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不断加剧的眩晕和恶心。
撕开现实的代价，正通过他全身的神经末梢，向他疯狂追讨。
视野中的霓虹灯开始扭曲、旋转，拉伸成一道道模糊而痛苦的光带。
他必须立刻找个地方躲起来，在意识被这股反噬彻底吞没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