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第一次见那只打火机,是在秋末的冷雨里。雨丝裹着寒意往领口里钻,写字楼后巷的路灯坏了半截,剩半盏昏黄的光泡在积水里,漾开的圈影忽明忽暗,像沉在水底的鬼眼。老槐树的枝桠垂得低,枯瘦的梢尖刮过他的黑伞面,“沙沙”声蹭在耳边,像有人含着碎炭在磨牙。
树下支着个铁皮摊,铁皮边缘锈得卷了边,摊面上铺的旧报纸早被雨水泡软,头版“晨光花园盛大开盘”的标题墨色发乌,右下角印着的日期——2013年10月17日,沈巍看得心头一紧。他住的小区,就是这“晨光花园”,上周刚搬进去时,房东还念叨过“这小区老,十年前出过点事”,没等他追问,房东就岔开了话。
摊主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头,背驼得快成直角,脊梁骨在薄衫下顶出个尖,像要戳破布料。老头手里攥着个掉漆的搪瓷杯,杯沿沾着圈褐色茶渍,杯底沉着几片烂茶叶,他抬头时,脸大半埋在阴影里,只露出半截下巴,胡茬上挂的雨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声音哑得像被雨水泡透的朽木头:“小伙子,要个打火机不?黄铜的,经用。”
沈巍本想摇头——他烟酒不沾,打火机于他就是块多余的废铁。可目光落向摊角那刻,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旧报纸中央的黄铜打火机,壳子磨得发亮,边角却留着没磨平的锐度,正面刻着个模糊的“巍”字,笔画缝里嵌着点黑垢,像凝固的血痂。他指尖刚碰到壳子,一股反常的热就顺着指缝往胳膊肘爬——不是金属被灯烤的温吞,是被人攥在手心焐了半宿的烫,烫得他指尖发麻,连伞柄都攥得发紧。
更怪的是老头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的伞柄。那把黑伞是昨天从小区便利店买的,当时老板从仓库里翻出来,伞骨上沾着层薄灰,老板说“放久了,不碍事”。此刻那灰蹭在沈巍手心,痒得像有细虫在爬。
“多少钱?”沈巍的声音比自己想的更哑,雨砸在伞面的声里,他好像听见打火机里传来“滋滋”的轻响。
老头咧嘴笑,牙缝里塞着黑垢,露出半截黄牙,牙尖上挂着丝白絮——后来沈巍才知道,那是烧融的棉线。“五块。”
钱递过去时,老头突然拽住他的手腕,指腹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力气大得不像个风烛残年的人,攥得沈巍腕骨生疼。“记住啊,”老头的热气喷在他手背上,带着股焦糊味,像烧过的塑料,“别给别人用,也别在半夜十二点后点。”
沈巍想追问,老头却猛地松了手,搪瓷杯往铁皮摊上一磕,“哐当”声惊飞了树桠上的雨燕。他手忙脚乱地收摊子,旧报纸被风卷起来,刮过沈巍的脚踝,带着股烧纸的味道。老头钻进巷口黑暗时,沈巍瞥见他蓝布衫后襟,沾着块巴掌大的焦痕,黑得发亮,边缘还卷着,像刚从火里捞出来。
雨还在下,沈巍攥着打火机往家走。晨光花园的外墙瓷砖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水泥,几处墙皮上还留着深色印记,房东说“是雨水泡的”,可此刻那印记在雨里泛着油光,像没擦干净的焦渍。小区没有电梯,他住七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是两盏,一盏闪得厉害,亮时能看见墙上爬着的霉斑,摊开的形状像只手;另一盏彻底不亮,走过去时,只剩脚步声在空荡里撞,撞得人太阳穴发跳。
掏钥匙开门时,口袋里的打火机突然“叮”地响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碰了。沈巍愣了愣,伸手摸,打火机还在,只是更烫了,烫得裤兜都发暖。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身后传来“咔哒”一声——打火机的点火声,脆生生的,在寂静的楼道里绕着圈。
他猛地回头,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那盏坏灯在“滋滋”漏电,光忽明忽暗,把墙上的霉斑照得一会儿像手,一会儿像张皱着的脸。
进屋后,沈巍把伞靠在玄关,打火机随手放在旧木柜上。柜子是前房东留下的,柜门漆掉了大半,铜把手氧化得发绿,柜门上还留着道浅痕,像被什么东西刮过。他转身去洗手间洗脸,水龙头的水刚流出来,客厅里又传来“咔哒”一声——还是那道点火声,比刚才更响,像有人贴在柜子边按的。
沈巍心里一紧,手忙脚乱地擦了脸冲出去。客厅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窗帘拉得密不透风,连风都钻不进来。打火机还躺在柜子上,壳子却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可柜面的旧台布上,多了个指甲盖大的焦痕,黑得发亮,边缘卷着,像是被火苗燎过刚冷却。
“风吹的吧。”沈巍揉了揉太阳穴,指尖碰到台布焦痕时,摸到点细碎的灰——和伞柄上的灰一模一样,捻在指腹里,能闻到淡淡的焦味。他把打火机塞进抽屉,还往里面塞了件旧毛衣,把它盖得严严实实,像要埋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躺下后,沈巍翻来覆去睡不着。客厅里总像有动静,轻得像有人踮着脚走,“吱呀”一声踩在地板上,停一会儿,又“吱呀”一声挪开。他摸出手机看时间,十一点五十,离老头说的“十二点”,还差十分钟。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客厅里突然“咔哒”一声——打火机的点火声,清晰得像在耳边。
沈巍猛地坐起来,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淌。他没开灯,摸黑走到客厅门口,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看见抽屉缝里透出一点橘色的光——像火苗,忽明忽暗地跳。
他不敢靠近,就站在门口盯着那点光。光里传来“滋滋”的响,像火苗烧着毛衣的声音,直到手机闹钟响了,十二点整,那点光突然灭了,抽屉“咔嗒”一声,自己弹开了条更大的缝。
沈巍咬着牙走过去,拉开抽屉——毛衣好好的,没一点烧过的痕迹,可打火机却摆在毛衣上面,壳子上的“巍”字比白天更清晰,笔画里的黑垢像是湿了,泛着点油光。他刚把打火机拿起来,身后突然传来“呼”的一声,像有人在叹气,热气喷在他后颈上,带着股焦糊味,混着点烟味。
沈巍猛地回头,客厅里还是空的。可窗帘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很高,很瘦,站在窗户边,手里好像攥着什么长东西,垂在身侧,像根烧过的木棍。他盯着人影看了两秒,人影突然动了——胳膊抬起来,指向玄关的方向,像是在指什么。
沈巍顺着方向看过去,玄关的伞还靠在那里,伞面垂着,刚才没注意,此刻竟发现伞面上沾着点黑印,形状像个手指印,指腹的位置,还留着点炭粒。
他不敢再看,抓着打火机冲进卧室,锁上门,把打火机塞进枕头底下,用手死死按住,像按住颗跳得发慌的心脏。那天夜里,他没再合眼,听着卧室门外的脚步声来来回回走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时,脚步声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淡淡的烟味,从门缝里钻进来,绕着枕头转。
第二天早上,沈巍顶着黑眼圈去公司,把打火机塞进办公桌抽屉,用文件压着。同事李姐路过时,抽着烟问他:“小沈,有火吗?我这火机没油了。”
沈巍赶紧摇头:“我不抽烟,没有。”
李姐却笑着伸手去拉他的抽屉:“别藏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你揣了个黄铜的,借我用用。”没等沈巍阻止,李姐已经把打火机拿了出来,指尖刚碰到壳子,突然“呀”地叫了一声,把打火机扔在桌上:“怎么这么烫!”
沈巍看过去,李姐的食指上,起了个红泡,像被开水烫过。而桌上的打火机,壳子上的“巍”字竟泛着点红光,像是在发热。他赶紧把打火机收回来,塞进抽屉深处,李姐揉着手指嘟囔:“这什么破玩意儿,邪门得很。”
中午吃饭时,沈巍忍不住跟邻桌的同事老周提了这事。老周是本地人,听他说住晨光花园,突然压低声音:“你住那小区?哪栋啊?”
“三栋,七楼。”
老周的脸瞬间白了点:“三栋……十年前那栋楼不是烧过吗?好像是三楼,一个男的没跑出来,听说被锁在屋里了,火灭了之后,手里还攥着个打火机,黄铜的。”
沈巍手里的筷子“当”地掉在碗里。十年前、三楼、黄铜打火机——这些词撞在一起,让他后颈发僵。“那男的叫什么?”
“记不清了,好像姓顾,是个设计师,跟朋友合伙做工程,后来因为钱的事吵了架,出事那天,他朋友还来过小区。”老周喝了口汤,又补充道,“我表姐以前住那栋,说火灾后总有人在楼道里闻见烟味,还有人看见过黑影,后来好多人都搬了。”
沈巍没心思吃饭了,脑子里全是老周的话。他想起昨天窗帘上的人影,想起那阵烟味,想起打火机上的“巍”字——难道那姓顾的,名字里有个“砚”字?“巍”和“砚”发音近,会不会是刻错了?
晚上下班,沈巍没直接回家,绕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找老板问那把伞的事。老板想了想,说:“那伞啊,是以前一个租客留下的,放在仓库里好久了,那租客……好像就是十年前火灾里没出来的那个,姓顾,住三楼。”
“他叫顾砚?”沈巍追问。
老板点头:“对,叫顾砚,挺文静的一个小伙子,平时爱抽烟,总来我这买烟,出事那天早上,还来买过一包,说要跟朋友谈事。”
沈巍的心沉了下去。他攥着伞柄往回走,伞骨上的灰蹭在手心,这次他没觉得痒,只觉得冷。走到三栋楼下时,看见个老太太坐在花坛边择菜,是住在四楼的张姨,昨天搬东西时帮过他。他走过去,犹豫了一下,问:“张姨,您知道十年前三楼着火的事吗?”
张姨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知道,那孩子太可怜了。叫顾砚,跟我儿子差不多大,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喊救命,跑到三楼一看,门和窗户都锁死了,火从门缝里冒出来,里面还传来打火机的声音,像是想烧断绳子什么的……”
“窗户是被人锁的?”沈巍赶紧问。
“好像是他那个朋友,叫王浩,那天下午跟顾砚吵得特别凶,邻居都听见了,说顾砚欠了他钱,后来火灭了,警察找王浩问过话,他说自己早就走了,没证据,最后就按意外处理了。”张姨擦了擦眼睛,“顾砚他爸妈来收拾东西时,哭着说他手里攥的打火机,是他爸送他的成年礼,黄铜的,上面刻了个‘砚’字。”
沈巍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机,突然明白——壳子上的“巍”,根本不是刻错了,是顾砚最后关头没力气,刻偏了。而老头卖给自己的,就是顾砚当年攥在手里的那只打火机。
回到家,沈巍把打火机放在桌上,仔细看,才发现打火机内侧,刻着个模糊的“顾”字,被磨得快看不见了。他刚想把打火机拿起来,突然发现桌角沾着点黑灰,顺着灰的痕迹看过去,阳台的窗台上,竟放着半根烧焦的香烟——烟嘴是顾砚常买的那个牌子,昨天还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
就在这时,打火机突然“咔哒”一声,自己点着了。火苗不大,却是蓝色的,烧得很稳,映在墙上,竟显出个模糊的字——“浩”。
沈巍盯着火苗看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顾砚是在给他线索,找王浩。他赶紧拿出手机,搜“顾砚 王浩 工程”,跳出条五年前的新闻,说王浩成立了家建材公司,地址在城郊的产业园。
第二天周末,沈巍按地址找到王浩的公司。前台说王浩在开会,他坐在大厅等,手里攥着打火机。没过多久,会议室的门开了,一群人走出来,为首的男人西装革履,肚子微挺,正是新闻照片里的王浩。
沈巍迎上去,把打火机递到他面前:“王总,认识这个吗?”
王浩的目光刚落在打火机上,脸色突然变了,脚步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我是顾砚的邻居,住在他以前的小区。”沈巍盯着他的眼睛,“十年前,三栋三楼的窗户,是你锁的吧?”
王浩的脸瞬间白了,伸手想去抢打火机,却被沈巍躲开。“你胡说什么!”他声音发紧,手不自觉地摸向口袋,“当年警察都调查过了,是意外!”
“意外?”沈巍把打火机举起来,壳子上的“巍”字泛着红光,“顾砚当年想点火求救,你却把窗户锁了,还藏了楼道的灭火器,是不是?”
王浩的呼吸变得急促,突然转身想跑,可刚迈出一步,脚下突然一滑,摔在地上。他爬起来时,看见自己的裤腿上沾着点黑灰,抬头一看,会议室的窗户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很高,很瘦,手里攥着个打火机,正对着他的方向。
“啊!”王浩尖叫起来,指着窗户喊,“顾砚!是顾砚!”
沈巍看过去,窗户上的人影慢慢消失,只留下点烟味。而王浩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嘴里念叨着:“不是我想锁的……是你欠我钱不还……我只是想吓吓你……”
那天下午,王浩去了派出所自首,把十年前的事全说了——他和顾砚合伙做工程,顾砚垫付了工程款,他却把钱挪走了,顾砚要报警,他怀恨在心,那天下午锁了顾砚的窗户,藏了灭火器,想让顾砚服软,没想到真的起了火,他不敢回去救,就跑了。警察在他老家的仓库里,找到了当年藏起来的灭火器,上面还留着顾砚的指纹。
事情结束后,沈巍拿着打火机,去了顾砚的墓前。墓碑上的照片里,顾砚笑得很干净,手里攥着个黄铜打火机,和他手里的一模一样。他把打火机埋在墓碑旁,轻声说:“都结束了,你可以安心了。”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股淡淡的烟味,像是有人在叹气。沈巍转身要走时,口袋里突然传来“叮”的一声——是枚烧焦的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上面刻着个“砚”字。
他回头看了眼墓碑,阳光正好落在碑上,照片里的顾砚,好像笑了笑。
后来沈巍还住在晨光花园,只是楼道里的声控灯再也没坏过,夜里也没有脚步声了。偶尔在下雨天,他会在窗台看见半根香烟,烟嘴朝着窗外,像是有人特意放在那里的。他没再见过那个卖打火机的老头,只是每次路过老槐树,都会闻到股淡淡的焦糊味,混着点烟味,绕着树转一圈,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