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兮宁的指尖扣住面纱边缘的银钩,指腹触到金属的凉意。
楼下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漫上来,“那是薛府大姑娘?”“面纱下该是怎样的颜色?”她垂眸扫过钱万通发颤的指尖——这掌柜方才还因柳品修的粗布青衫冷脸相待,此刻却因玄色马车上的蟒纹跪了半条腿。
“钱掌柜。”她忽然掀了面纱。
穿堂风卷着檐角铜铃的清响灌进来,满室目光“唰”地扎在她脸上。
薛兮宁望着钱万通骤睁的瞳孔,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看着二楼雅间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光恰好落在自己鬓边那支素银簪上——这是她特意选的,比不得薛家那些金丝累珠的华贵,倒衬得眉眼里的冷意更显锋利。
“你方才说柳公子‘穿得寒酸,占着雅间喝粗茶’。”她端起桌上的茶盏,青瓷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响,“可你看这茶盏。”茶盏被她倒扣在桌,底足刻着“靖王府”四个小字,“王爷送的茶,是粗茶;柳公子写的字,是寒酸。”她忽然笑了,眼尾微微上挑,“钱掌柜的眼睛,是长在铜钱眼儿里了?”
钱万通“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姑娘教训的是!
小的狗眼看人低,求姑娘饶过!“
“饶过?”薛兮宁放下茶盏,指节敲了敲桌面,“方才柳公子说要题菜单,你说’破书生写的字也配挂灵馐阁‘。
现在我要你把这菜单裱在正厅,让全西市的人都看看——“她倾身向前,声音甜得发腻,”钱掌柜的’识人之明‘。“
钱万通的汗顺着下巴砸在地上,把青砖洇出个深色的坑:“小的这就备最好的宣纸!
最好的湖笔!“
“不必。”
一道沙哑却清亮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柳品修扶着桌沿站起,粗布衫角还沾着方才被推搡时蹭的灰。
他盯着薛兮宁,眼眶微微发红,方才被掌柜羞辱时的颓丧像被风卷走的云,眼底烧着簇小火:“姑娘说‘用菜单羞辱那些从前轻慢我的人’,柳某活了二十八年,头回听人把‘争一口气’说得这样妙。”他忽然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姑娘是柳某的知音。”
薛兮宁挑眉:“柳公子肯应?”
“应!”柳品修抄起桌上的笔,墨汁在砚台里溅起星子。
他挽起袖子,腕骨上还留着方才被伙计拉扯的红痕,可笔下的字却如游龙摆尾,“这菜单我要写‘百味皆下品,唯真最上乘’——”笔锋陡然一转,力道重得几乎戳破纸背,“让那些只看衣衫不看人的,都把眼睛擦亮点!”
雅间里静得能听见笔尖扫过纸页的沙沙声。
薛兮宁望着柳品修扬起的眉梢,忽然想起话本里说的“困龙得水”——他从前该是被穷日子压弯了腰的,此刻倒像把终于出鞘的剑,连眉峰都带着锋刃。
“好字。”
低哑的男声像块沉在水底的玉,冷得沁人。
薛兮宁转头时,正撞进的视线里。
他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蟒纹披风垂落在椅背上,指尖还停在方才敲桌的位置,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他的目光先扫过柳品修手中的笔,又缓缓落在薛兮宁脸上,像是要把她的轮廓刻进骨血里。
“王爷觉得如何?”薛兮宁故意歪头,把方才的算计都藏在笑里——她早知道要来看她的手段,早知道这面纱下的锋芒得刺得漂亮些。
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
沈昭不知何时立在门口,抱拳低声:“马车备好了。”
薛兮宁起身时,袖角扫过桌上未干的墨迹。
柳品修的笔还悬在半空,墨滴落在“真”字的最后一竖上,晕开个深黑的圆——倒像颗落在心口的痣。
楼下的喧闹声突然静了静。
薛兮宁隔着窗棂望去,玄色马车停在灵馐阁门口,车夫握着缰绳的手青筋凸起。
先走出去,蟒纹披风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那方靖王印——螭纹张着嘴,正对着她方才站的位置。
“薛姑娘。”他站在台阶下抬头,眉峰在阴影里压得很低,“该走了。”
薛兮宁理了理鬓发,把面纱重新系上。
这次她系得很松,风一吹就能掀起来。
她望着伸出的手,忽然想起昨日妆匣里的西域香料——那香是甜的,可此刻她闻见的,是风里飘来的墨香,混着远处糖葫芦的甜,还有靖王披风上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她把手搭上去时,触到他掌心的薄茧。
“王爷。”她笑得像朵刚开的月季,“这马车里,该不会又藏着什么‘惊喜’吧?”
没回答,只握紧了她的手。
马车的门帘被风掀开一角,露出里面铺着的狐皮褥子。
薛兮宁望着他腰间晃动的玉牌,忽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昨日在祠堂听见贺彦祯私语时,快了些。
(灵馐阁的檐角铜铃又响了,和着马蹄声,往薛府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