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兮宁晨起时,窗外的雀儿正扑棱着翅膀撞在桃枝上。
许春柳捧着青釉瓷盆进来,温水浸着帕子,刚要递过去,却见她家姑娘正对着妆镜抿唇——镜中那张娇俏面容上,眉峰挑得比往日低了些,连胭脂都少点了半分。
“姑娘今日要去西市,怎的倒素净了?”许春柳嘀咕着,指尖戳了戳妆匣里那盒新得的西域香料,“往日里见着薛二小姐戴点珍珠都要比上三回,今儿倒转了性儿?”
薛兮宁接过帕子擦手,水痕在腕间蜿蜒成溪:“西市鱼龙混杂,太扎眼的凤凰容易被拔毛。”她望着镜中自己耳后那粒朱砂痣,忽然想起昨日说的“拿去用吧”,喉间便漫上丝甜意——那可是靖王的名头,够她在西市撑足三日场子。
出府时,的马车已候在巷口。
玄色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镶着金线的蟒纹车辕,惊得路过的菜贩子连筐都摔了。
薛兮宁踩着青石板上前,车帘内伸出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节处有道浅淡的刀疤,正虚虚扶在她肘弯上方。
“王爷。”她福了福身,袖中那方赵府玉牌硌得腕子生疼。
的声音裹着沉水香飘出来:“昨日说的西域香料,杜鸿舟已让人搬去西市。”他顿了顿,“你要的油糕摊,在第三棵老槐树下。”
薛兮宁上马车的动作微滞。
老槐树?
她昨日不过随口提了句油糕香,这人倒连摊子位置都查得清楚。
车帘重新落下时,她瞥见车辕上的铜铃——那铃身刻着“定北”二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根无形的线,正往她腕子上绕。
西市的喧闹隔着车帘透进来。
油香混着糖霜味撞进鼻腔时,薛兮宁掀开帘子,正见老槐树下支着顶蓝布棚子,棚子下坐着个穿青布衫的小娘子,正往油锅里翻炸得金黄的油糕。
“要三串玫瑰糖馅的。”她踩着木阶下车,裙角扫过满地碎煤渣。
小娘子抬头时,眼尾那颗红痣让她心头一跳——这不正是前日在绣庄外见过的,捧着个粗陶罐子调胭脂的姑娘?
“客官好眼力,这玫瑰糖是用晨露浸的。”小娘子手脚麻利地用草纸裹油糕,指尖沾着点淡粉,倒比胭脂还艳三分,“不过...小本生意,可没多余的糖给贵人。”
薛兮宁将油糕往怀里一递:“王爷尝尝?”见他挑眉,又补了句,“算我谢你昨日借的名头。”
接过油糕,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
他咬第一口时极轻,糖渣落了半片在蟒纹袖上,倒像只被供着的金佛突然沾了人间烟火。
薛兮宁望着他喉结滚动的模样,忽然想起前世便利店的猫——明明馋得厉害,偏要摆出副矜贵样。
“好吃么?”她歪头笑,眼底闪着促狭的光。
“甜。”将最后半块油糕递回,指腹擦过她掌心时带着丝暖意,“比宫里的蜜饯实在。”
薛兮宁捏着油糕转身,正撞进小娘子发怔的眼神里。
她晃了晃袖中那方赵府玉牌:“我在西市要开间胭脂铺,缺个会调玫瑰香的掌事。”见小娘子后退半步,又补了句,“月钱比你卖油糕翻三倍,还管你阿娘的药钱——昨日见你在同春堂抓的那副当归,该是给你娘调理气血的吧?”
小娘子的手猛地攥紧围裙。
她望着薛兮宁腕间那串翡翠手钏,又瞥了眼停在五步外的玄色马车,喉结动了动:“我...我叫阿玉。”
薛兮宁将油糕塞进她手里:“明日巳时,带你的胭脂罐子来西市最东头的红漆铺子。”她转身时,发间的珍珠步摇晃出细碎的光,“对了,油糕钱记在靖王府账上。”
阿玉捧着油糕的手开始发抖。
这时,斜刺里传来声尖喝:“哪来的叫花子!
灵馐阁的门槛也是你能蹲的?“
薛兮宁顺着声音望过去。
灵馐阁的朱漆门前,个穿靛青直裰的老者正被伙计推着往外搡。
他的青衫上沾着茶渍,发冠歪在鬓边,可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根被风雨压弯又硬撑着的竹。
“钱掌柜,我与薛姑娘有约。”老者的声音带着股清癯的冷,“她若不来,我便等。”
钱万通——灵馐阁的赵德昌?
薛兮宁记得这名字,是西市出了名的势利眼。
她往前走了两步,看清老者面容时,呼吸猛地一滞:那高挺的鼻梁,那眉骨间的朱砂红痣,可不正是话本里说的“醉墨生”柳品修?
“柳先生。”她扬声唤了句。
老者猛地抬头。
他眼底的浑浊像被风吹散的雾,露出点清冽的光:“你...你认得我?”
钱万通的胖脸瞬间堆起笑:“原是薛姑娘!
这老东西说跟您有约,小的还当是骗子...“
“他确实与我有约。”薛兮宁走到柳品修跟前,替他理了理歪斜的发冠,“昨日我让人递了帖子,说今日在灵馐阁讨先生几幅墨宝。”她转头看向钱万通,“钱掌柜,我与王爷要在雅间用茶,把二楼东边的窗户打开——柳先生爱看檐角的铜铃。”
钱万通的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顺着薛兮宁的目光望向停在巷口的马车,玄色车帘无风自动,露出半截绣着蟒纹的袖口。
“是是是!
小的这就收拾!“他哈着腰倒退两步,撞翻了门口的花架,”王...王爷里边请!“
薛兮宁正要扶柳品修上楼,身后忽然传来声轻响。
她转头时,正撞进双泛着冷意的眼睛——薛兮悦站在街角的糖葫芦摊前,手里的山楂串滴着红浆,在青石板上洇出朵狰狞的花。
“姐姐好兴致。”薛兮悦的声音甜得发腻,“与靖王同游西市,可真是薛家的脸面。”
薛兮宁望着她裙角那抹熟悉的月白——这是贺彦祯昨日送她的蜀锦,说是“二妹生辰礼”。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祠堂听见的私语:“等薛兮宁栽了,这西市的铺子...自然是二小姐的。”
“二妹也来西市?”她笑得像朵带刺的月季,“可要同去灵馐阁喝杯茶?
王爷最是好客。“
薛兮悦的脸瞬间煞白。
她望着那辆玄色马车,后退两步撞在糖葫芦架上,红果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不了...我...我还要去布庄。”她转身跑开时,绣鞋上的珍珠滚进了泥坑里。
薛兮宁收回目光,却撞进的视线里。
他不知何时下了马车,正站在槐树下,蟒纹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方靖王印——那印上的螭纹正对着她,像头蓄势待发的兽。
“薛姑娘。”他伸手虚扶,“该上楼了。”
薛兮宁搭着他的手,触到掌心那层薄茧。
她抬头时,正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像极了前世见过的深海——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藏着能掀翻船只的漩涡。
楼上雅间的窗棂被推开,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薛兮宁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头,忽然想起昨日妆匣里的西域香料——那些香是给的,可这满西市的目光,怕也是他布下的网。
她摸了摸面纱边缘。
今日出门时,许春柳说“姑娘戴面纱更显娇俏”,可此刻她忽然明白——这层面纱,怕是要在今日被人亲手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