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的声音像颗石子投进静潭,惊得许珍刚端起的茶盏“啪”地磕在案几上,茶水溅湿了他青灰色的锦袍。
薛兮宁垂在袖中的手指蜷起,指甲掐进掌心——庄子上的人?
薛府在京郊有两处庄子,一处是薛成栋管着的粮庄,另一处是母亲陪嫁的绣庄,可这两处庄子的管事从不会在未递帖子时直接上门。
“带路。”她声音稳得像深潭,起身时月白裙裾扫过椅角,许珍慌忙站起,连袖中帕子掉在地上都顾不得捡。
桂英攥着茶盘跟到廊下,眼尾的脂粉被冷汗洇开,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前院影壁后传来马蹄声,夹着车辕吱呀的轻响。
薛兮宁绕过照壁,便见朱漆门楼下停着辆玄色马车,车帘半卷,露出半截镶金线的墨绿衣袖。
门房老张头缩着脖子站在阶下,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手里还攥着半截没烧完的香——这是见了贵人时才会点的檀香。
“姑娘。”老张头声音发颤,“这位爷说......说是您旧识。”
旧识?
薛兮宁脚步微顿。
她穿书三月,原主的旧识不是京中贵女便是世家公子,可敢在这时候直闯许家的,除了贺彦祯的人,便是......
车帘被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半倚在软枕上,眉眼在暮色里像幅未干的墨画。
他身量极高,即便坐着也占满了车厢,玄色织金大氅垂落至地,腰间羊脂玉佩在风里晃出幽光。
薛兮宁喉间发紧——她原以为至多派个管事来,却不想这尊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靖王,竟亲自坐在她外祖家的门楼下。
“薛姑娘。”开口,声线低得像深潭落石,“柳品修的案子昨日结了,我替你审的。”
柳品修?
薛兮宁想起半月前在茶楼撞破的事——那教书先生偷了薛府账册,原主追去时被推下台阶,她穿来后便让许春柳暗中盯着。
提这个,分明是在说他早已知晓她暗中查账的动作。
“王爷日理万机,怎的亲自跑这一趟?”她强作轻松,指尖却掐得掌心发疼。
夜风卷着桃花瓣扑进车厢,落在膝头,他垂眸看了眼,忽然笑了:“昨日在宫宴上,赵老夫人拉着我夸你,说薛家姑娘最是懂礼。”
懂礼?
薛兮宁险些笑出声。
赵老夫人认她做族孙女不过是前日的事,分明是她拿薛成栋私吞赵府嫁妆的证据逼来的。
这话,倒像在说他连赵府的动静都了如指掌。
“王爷是来查我是否真懂礼的?”她歪头看他,故意把尾音挑得甜些,“那可要让王爷失望了——我昨日还跟薛侍郎吵了一架,说要带阿娘回外祖家住一辈子。”
车厢里静了片刻。
忽然伸手,从她鬓边拈下片桃花瓣。
他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擦过耳尖时像团小火,烫得薛兮宁心跳漏了半拍。
“薛侍郎克扣主母月钱,私卖陪嫁庄子。”他将花瓣夹进随身携带的手札,“这些事,本王都替你记着。”
薛兮宁瞳孔微缩。
她查了半个月的账,竟像亲眼见着似的。
她原想慢慢来,可贺彦祯昨日在薛府门口堵她的样子还在眼前——那人身后跟着三个带刀的暗卫,说“阿宁若累了,我接你回府”时,眼尾的红痣像滴凝固的血。
“王爷既然什么都知道......”她忽然往前半步,裙角扫过马车踏板,“名头借我用用呗?”
话出口的瞬间她便后悔了。
原打算说“借王爷的威望镇镇场子”,可鬼使神差就吐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
抬眼望她,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碎金,倒让她想起前世夜市里的琉璃灯——好看是好看,可碰一下就得碎。
“借名头做什么?”他问。
“许家今日嫌我母女是累赘。”薛兮宁咬了咬唇,索性把心一横,“明日我要在西市开间胭脂铺,要让那些看我笑话的人知道,薛兮宁没了薛府,也能活成棵大树。”
忽然低笑出声。
他的笑极轻,却震得车厢里的铜炉嗡嗡作响:“那你便拿去用吧。”
薛兮宁愣住。
她原以为要费番口舌,甚至准备好用柳品修的账册做交换,可这位权倾朝野的靖王,竟答得这般随意。
夜风灌进车厢,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她望着腰间的靖王印,突然想起话本里说的“与虎谋皮”——可如今这世道,她若不抓住这只虎的尾巴,贺彦祯那根绞索,怕是要勒断她的脖子。
“谢王爷。”她福了福身,转身时裙角扫到车辕,发出轻响。
的声音从身后追来:“明日西市,杜鸿舟会带二十箱西域香料过去。”
薛兮宁脚步微顿。
西域香料?
那是连公主的妆匣里都难见的宝贝。
她没回头,只抬手摸了摸袖中那方赵府玉牌——今日之后,她手里的筹码又多了个烫金的王印。
许珍和桂英早在二门处候着,桂英手里端着新换的茶盏,茶烟袅袅里,她看见薛兮宁嘴角的笑。
那笑不像往日里的骄纵,倒像只刚叼到肉的小狐狸,眼睛亮得惊人。
“明日西市有新铺子开张。”薛兮宁从两人中间走过,声音清泠得像檐角铜铃,“阿娘,您挑些喜欢的料子,我让人去绣庄取。”
许珍张了张嘴,终究没敢说话。
他望着薛兮宁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后,忽然想起今日晨间在街头听见的传言——靖王昨日在宫宴上摔了酒盏,说“敢动本王看中的人,本王便拆了他整座府”。
夜风卷着桃花瓣扑进院来,落在薛兮宁的妆匣上。
她打开匣子,将给的西域香料放在最上层,指尖拂过那排翡翠头面——明日西市的油糕铺子前,该让许春柳去寻那个会做玫瑰胭脂的小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