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外，天光微熹，潮湿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谷御靠着冰冷的石壁，一夜未眠。体内新生的麟系感知力如同无声的潮汐，缓慢而稳定地流淌，让他对周遭的一切——石壁的脉动、晨露的凝结、甚至身边小团子均匀呼吸带起的气流——都清晰得令人烦躁。但更让他烦躁的，是心底那片被昨夜笨拙互动搅动起来的、名为“谷尘”的泥沼。
苗藏动了动，在厚实柔软的蛇蜕里伸了个懒腰，发出小动物般满足的哼唧。他睁开眼，不再是昨夜的惊恐，而是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一丝……依赖？他下意识地看向谷御，发现那双冰冷的金瞳正落在他身上，吓得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昨晚的恐怖温柔记忆又回来了点。
“醒了？”谷御的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冷硬，但仔细听，似乎少了点刺骨的寒意，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别扭？他移开视线，尾巴尖无意识地轻轻拍打着地面，“烧退了就滚回去。” 典型的谷御式“关心”。
苗藏却没像以前那样瑟缩或委屈。他摸了摸自己不再滚烫的额头，又看了看谷御手背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小脸上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嗯！谢谢谷御哥！我好多了！” 那笑容纯粹得没有一丝阴霾，像初升的阳光，晃得谷御有些不自在。
鸟团子麻利地爬出蛇蜕，变回人形小心地把它叠好，虽然叠得歪歪扭扭，然后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再次站到了谷御面前，虽然身高依然比谷御矮了点。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只有哀求，还多了一份理解和…奇异的笃定。
“谷御哥…”苗藏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我还是想请你，去看看父亲。”
谷御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竖瞳锐利地扫向苗藏。预想中的暴怒和斥责没有立刻爆发，他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带着一种自嘲的疲惫：“还提？老子昨晚演得还不够差劲？吓都能把你吓死，还指望我去糊弄一个老头？” 他想起自己那失败的“温柔”模仿秀和递药时阴森的语气，烦躁地甩了甩尾巴。扮演谷尘？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连苗藏这只小鸟都搞不定！
苗藏却用力摇头：“不是的！谷御哥！” 他急切地上前一步，小脸因为激动微微发红，“父亲他…他眼睛真的看不清了！不是完全瞎，但看东西很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他认人，现在主要是靠声音，还有…感觉！” 他重点强调了声音两个字。
谷御皱着眉，没说话，但麟系感知下意识地扫过苗藏全身，确认这小鬼没有说谎，那份急切和担忧是真实的。
苗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从怀里掏出那个亭宿给的小巧骨瓶，双手捧着递到谷御面前，眼睛亮晶晶的：“亭宿祭司给了这个！他说…撒一点点在喉咙里，声音就能变得很像很像谷尘哥哥！药效不长，就够说一会儿话！”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谷御的脸色，补充道：“我们可以挑傍晚去，那时候天快黑了，父亲更看不清！他…他只想听听‘谷尘’的声音，跟他说说话，让他安心…”
谷御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骨瓶上。亭宿…又是那个心思深沉的狐狸。这药…怕不只是变声那么简单。但苗藏那充满希冀的眼神，和他话语中描绘的情景——一个在模糊视线中等待儿子、期盼慰藉的孤独老人——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口那块名为“小小长老”的愧疚烙印。
哥…如果是你…那个念头又来了，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谷尘会怎么做？他一定会去，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抚那位为他们付出一切、如今却孤苦无依的老人。他欠谷尘的，也欠小小长老的。用声音…演一场戏…替哥尽最后一点心意？亭宿的话如同冰冷的回音，却在此刻撬动了他坚硬的心防。
他沉默了很久。洞穴里只剩下水滴声和他尾巴拍打地面的轻响。苗藏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却不敢催促。
最终，谷御极其缓慢、极其不情愿地伸出手，动作僵硬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骨瓶。入手冰凉。他没有看苗藏，金瞳盯着地面，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复杂情绪：
“…仅此一次。” 他顿了顿，像是强调，又像是说服自己，“为了…谷尘。”
苗藏瞬间瞪大了眼睛，巨大的惊喜让他差点跳起来！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欢呼出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亮晶晶地在眼眶里打转。“嗯！嗯！” 他只能拼命点头，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给流浪兽营地的杂乱岩石披上了一层温柔的薄纱。谷御跟在苗藏身后，走向小小长老栖身的那个简陋却干净的竹棚。他全身紧绷，如同即将踏入战场的士兵，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他按照苗藏的示意，提前将骨瓶里那点带着奇异甜腥草木香的粉末撒在了喉咙里。粉末化开，带来一阵清凉的微麻感。
竹棚近在眼前。谷御甚至能“感觉”到里面那个枯坐的、生命力如同风中残烛的微弱光点。那份衰败和孤独，透过麟系感知，比视觉更直接地冲击着他。
苗藏轻轻推开虚掩的竹门，声音放得又轻又软：“父亲，您看谁来看您了？”
小小长老坐在一张简陋的竹椅上，面朝着门口的方向。他的眼睛浑浊，失去了焦距，脸上深刻的皱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沧桑。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努力捕捉声音的来源，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
谷御的心跳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踏进竹棚。喉咙里那股清凉的麻意似乎起了作用，当他开口时，那刻意压低、模仿谷尘温润语调的声音，竟真的像了七八分！虽然依旧有些僵硬，但那份属于谷尘的、特有的宽厚和暖意，竟被药物神奇地引导了出来：
“…小小长老。” 谷御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感觉舌尖都在发烫。他学着谷尘的样子，将苗藏递过来的、用油纸包好的新鲜羽翼果轻轻放在老人手边的小几上。
小小长老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尽管看不清，但那声音…那声音他绝不会认错！
“阿…阿尘？” 老人枯瘦的手颤抖着摸索着伸向声音的来源，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哽咽，“是你吗？阿尘？真的是你回来了？” 那期盼，那思念，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重重砸在谷御心上。
谷御看着那只摸索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看着老人脸上瞬间被点亮的光彩，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麟系感知下，老人体内那原本近乎凝固的悲伤淤积点，此刻正因这“熟悉的声音”而剧烈波动，释放出一种混合着狂喜和酸楚的能量流。
他僵硬地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握住了老人伸过来的手。那只手冰冷、枯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长辈的粗糙温暖。
“是我…” 谷御努力维持着那模仿来的声线，感觉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想说“我回来看您”，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扮演着谷尘，可满心都是谷尘为保护他而粉碎的身影，都是小小长老为救他而折翼的悲壮。愧疚如同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小小长老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抓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好…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人反复念叨着，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弟弟阿御呢？他还好吗？那孩子性子倔…你要多看着他点…” 提到谷御，老人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和牵挂。
谷御浑身剧震！弟弟阿御…那是在说他！在老人心里，谷尘最牵挂的弟弟，是他！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热流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他拼命压抑着，手指在老人枯瘦的手背上微微颤抖。
苗藏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小长老摸索着拿起一颗羽翼果，像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递给“谷尘”：“阿尘，给…你最喜欢的果子…父亲…父亲给你留的…”
“父亲。”
这个字，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谷御心中最后一道坚冰！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备，所有关于“扮演”的刻意，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累积的愧疚、深埋的孺慕、对失去的恐惧、对这份迟来亲情的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他猛地攥紧了老人的手，那模仿来的温润声线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那带着哽咽、沙哑、却无比真实的颤抖声音，冲口而出：
“…父亲！”
这一个词，石破天惊！
竹棚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苗藏惊愕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泪水却汹涌而出。
小小长老也愣住了。那声呼唤，带着谷尘声音的余韵，却又充满了谷御独有的、压抑到极致的浓烈情感！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更深的、难以置信的悸动。
谷御在喊出那个字的瞬间就后悔了！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席卷而来。他猛地想抽回手，想逃离这个让他失控的地方！他完了！他搞砸了！他暴露了！
然而，小小长老那只枯瘦的手，却在他试图抽离的瞬间，爆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死死地回握住了他！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那层厚厚的迷雾似乎被这声呼唤撕开了一道缝隙，透出难以置信却又无比清明、无比了然的悲悯光芒！他仿佛“看”穿了这声音下的灵魂。
他没有质问，没有惊讶，只是用那双枯瘦却温暖的手，更加用力地、近乎固执地握紧了谷御颤抖的手。
老人脸上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嘴角却缓缓地、极其费力地向上扯动，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他没有纠正称呼，只是用那沙哑苍老的声音，一遍遍，无比清晰地重复着，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骨血里：
“好…好…回来就好…阿尘…阿御…都是父亲的好孩子…都回来就好…父亲…父亲高兴…”
不是“谷尘”，是“阿尘和阿御”！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但他选择了包容，选择了接纳！用一个父亲最深沉、最无言的温柔，拥抱了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用钢筋毒舌包裹着破碎灵魂的孩子！
谷御彻底僵在了原地。所有的挣扎和逃离的念头，在老人那包容一切的目光和紧握不放的手中，瞬间烟消云散。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被紧握的手一路烧灼到心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烫，烧得他眼眶酸胀，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滑过他冰冷的脸颊。
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无声滴落在竹地板上的泪水，却暴露了一切。
苗藏早已泣不成声，他冲过来紧紧抱住了谷御，也抱住了小小长老。小小的竹棚里，没有“谷尘”完美的扮演，只有三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暮色和泪水中，笨拙地、真实地拥抱在一起。那份迟来的亲情，如同羽翼果的清甜，悄然弥散，悄然愈合着最深沉的伤口。
谷御没有挣脱。他任由苗藏抱着自己，任由小小长老紧握着自己的手。他闭上眼，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父亲的温度，感受着与哥哥谷尘不同的另一种兄弟温情。
哥…他在心底无声地说，泪水肆意流淌，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释然的弧度，带着泪水的咸涩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好像…找到了一点…除了复仇之外…也能抓住的东西了…虽然…很麻烦…
他反手握紧了那只枯瘦却温暖的手。这一次，不是为了扮演，不是为了赎罪。
是为了守护。守护这失而复得的、微弱却真实的微光。
为了…父亲。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心底，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却不再让他窒息的责任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