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外的雨声渐渐停歇,只余下石缝间水滴落下的单调回响。谷御蜷缩在冰冷的石壁阴影里,体内那股新生的、冰冷洞悉万象的力量还在缓慢沉淀,如同刚淬火的刀刃,带着未散的余温和陌生的锐利感。心口那点被强行否定的荒谬暖意,也像投入寒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只剩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烦躁地甩了甩尾巴,鳞片刮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飘向角落——那个被他用自己最柔软、最内层的蛇蜕小心翼翼裹起来的小团子。
苗藏的团子本体在厚实洁白的蛇蜕里动了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鼻音的嘤咛。
谷御的身体瞬间绷紧,金瞳在昏暗中锐利地锁定目标。他“感觉”到了——那片代表苗藏生命力的光点稳定了许多,混乱灼热的高烧能量流也平息下去,像被驯服的溪流。
草药…起作用了。
行动快于思考。几乎是同时,谷御庞大的蛇躯无声无息地滑了过去,巨大的影子瞬间笼罩了小小的苗藏。他微微俯身,冰冷的金瞳近距离审视着那张烧得微红、此刻在睡梦中显得格外脆弱的鸟。
苗藏本体上的芝麻小眼,迷迷糊糊地睁开了。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然后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的、线条冷硬、眼神凶戾的俊脸,以及那双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捕食者般幽幽发光的竖瞳!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冰冷的呼吸!
“!!!” 苗藏吓得魂飞魄散,刚退烧的小身体猛地一抽,像只受惊的雏鸟,差点从蛇蜕里弹出来,但是吓得变回人形嗖嗖嗖的缩到角落里“谷、谷谷谷御哥?!”声音都劈了叉,一只鸟愣是叫出了鸡叫声,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
谷御被这剧烈的反应弄得一僵。他下意识地想皱眉呵斥“鬼叫什么!”,但脑海中却像被按了某个开关,猛地蹦出谷尘那张总是带着温和无奈笑意的脸,以及他照顾生病幼崽时那种…该死的、春风化雨般的态度。
学他!像他照顾你那样!一个声音在谷御混乱的脑海里尖叫,带着一种赎罪般的迫切和…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笨拙的渴望。
于是,苗藏惊恐地看到,谷御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肌肉极其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类似“温和”的表情。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却介于“牙疼”和“便秘”之间,眼神里的凶光勉强压制下去,换上了一层极其别扭的…刻意放空?
“……” 谷御张了张嘴,想学着谷尘那样说点“感觉怎么样?”之类的废话,但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他只好生硬地伸出手——那只刚刚砸裂过石壁、骨节还带着未干血痂的手——目标明确地朝着苗藏的额头探去,动作僵硬得像是在执行刺杀任务。
苗藏看着那只裹挟着冷风和血腥味,其实是心理感觉的大手朝自己脑门拍来,吓得眼睛都直了,本能地缩紧脖子紧紧闭上眼睛!完了完了!要被捏爆鸟头了!自己果然还是惹怒了这个煞神!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那只带着薄茧、指节粗粝的大手,以一种与其外表极不相称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力道,极其轻地贴在了他的额头上。触感冰凉,但动作…竟带着点迟疑的试探?
苗藏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
谷御皱着眉,金瞳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背,仿佛在感受什么精密仪器传递的数据。他当然不是在感受温度,麟系感知告诉他温度已经正常了,他是在努力模仿谷尘“探温”这个动作的流程!甚至在心里默念:停留三息,然后收回…对,就是这样!
“……”苗藏彻底懵了。这个煞神…是在…关心他?用这种…恐怖的检查猎物是否死透的方式?
谷御完成了“探温”仪式,满意?地收回手,又想起谷尘下一步通常是递水或药。他目光一扫,看到旁边石台上那碗凉透的、黑乎乎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草药汁,他之前笨拙冲泡的。
学他!递药!要温柔!
谷御端起那个豁口的石碗,努力回忆谷尘喂药时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语调。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意压得低沉、试图模仿谷尘温润声线、结果却因为紧张和习惯性冷硬而显得阴森诡异的调子开口:
“喝…药。” 两个字,被他念出了“喝下这碗毒,给你个痛快”的肃杀感。
他把碗直接怼到苗藏嘴边。
苗藏看着碗里那可疑的、浓稠的黑色液体,再听着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苹果脸煞白,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这…这真的是药吗?不是谷御哥新研发的什么可怕毒汁?他是不是烧糊涂出现幻觉了?
谷御看着苗藏惊恐含泪的样子,心头那股熟悉的烦躁和“自己果然不行”的挫败感又涌了上来。他眉头锁得更紧,金瞳里的凶光差点又压不住。哥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他就能让人乖乖听话?
就在谷御濒临爆发边缘,准备把药碗直接按苗藏嘴里时,苗藏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谷御那只刚刚探过他额头的手。
白皙的手背上,靠近指关节的地方,有几道新鲜的、皮肉翻卷的伤口,正缓缓渗出细小的血珠。那是他之前砸墙时留下的。
苗藏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个凶巴巴的、浑身是刺的哥哥…好像…真的在努力?用一种极其笨拙、极其吓人、但…好像没有恶意的方式?他想起自己烧得迷迷糊糊时,似乎听到过一个低沉沙哑、却意外让人安心的声音哼着歌,虽然调子跑得离谱,还有被轻柔包裹的温暖…
苗藏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他伸出纤细的、还有点虚弱的手,没有去接那个可怕的药碗,而是轻轻地、试探性地,用指尖碰了碰谷御手背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边缘。
谷御身体猛地一震!像被电流击中,差点条件反射地把苗藏甩出去!他惊愕地低头,看着那只温暖的手轻轻触碰着自己的伤口,带来一阵细微的、陌生的麻痒感。麟系感知清晰地告诉他,这小鬼的动作里没有攻击意图,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心?
“谷御哥…”苗藏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刚退烧的虚弱,却异常清晰,“你…你的手…疼不疼?”
谷御彻底僵住了。
这句简单的关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他强行构筑的冰层。那些被他死死压制的、关于谷尘的愧疚、关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关于世界欺骗的绝望…还有那深埋在冻土之下、不敢奢望的“万一”…所有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的防线。
他猛地别过头,不想让苗藏看到自己瞬间变得狼狈的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尖锐的痛楚和…一丝微弱的孺慕。
苗藏看着谷御突然扭过头、浑身散发着一种近乎颓丧的气息,与他平时的暴戾截然不同,小小心灵里的同情和勇气瞬间爆棚了!他忘了害怕,往前蹭了蹭,手固执地又碰了碰谷御的手背,声音更软了,带着点哄劝的意味:
“谷御哥,别难过…药…药我喝!我马上喝!” 说着,他鼓起勇气,视死如归般捧起那个豁口的石碗,闭着眼睛,咕咚咕咚就把那碗味道古怪的凉药汁灌了下去!苹果脸脸皱成一团,像吞了苦胆。
谷御愕然回头,就看到苗藏英勇就义般灌完药,被苦得龇牙咧嘴,却还努力对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嘴角还沾着一点黑乎乎的草药渍。
那滑稽又可怜的样子,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谷御心底最黑暗冰冷的角落。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酸软感,从心口那个被苗藏指尖触碰过的伤口处,悄然蔓延开来。很轻,却足以让他坚硬如铁的外壳,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他狼狈地移开视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刻薄的话来掩饰内心的震荡,最终却只是干巴巴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苦…就…含着这个。” 他从旁边摸出一颗之前苗藏带来的、被踩碎后幸存下来的、还算完好的羽翼果,动作依然有些僵硬地塞到苗藏手里。那果子圆润可爱,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苗藏捧着那颗小小的、象征着和解与关怀的果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星。他用力点头,珍惜地把果子捧在手心,小口小口地啃着,甜滋滋的味道冲淡了嘴里的苦涩,也让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他偷偷瞄着谷御依旧冷硬却似乎不再那么拒人千里的侧脸,心里像是被暖融融的羽毛填满了。
谷御看着苗藏小口啃果子的满足模样,那点笨拙学来的“温柔”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心里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平静。麟系感知下,苗藏体内那团温暖的生命光点稳定而明亮地跳动着。
哥…谷御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眼前仿佛出现了谷尘温润含笑的脸。他下意识地挺直了一点腰背,一种带着孩子气的、近乎炫耀的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冲淡了那沉重的悲伤:
你看…这小麻烦…好像…也没那么怕我了?他甚至幻想,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在那片传说中连接着深海的“月港”见到哥哥,他一定要抬着下巴,用最骄傲的语气对他说:
“喂!看见没!我也…我也能照顾人了!虽然…虽然没你那么…啧…”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又可笑,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向上扯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转瞬即逝。他低头,看着苗藏正低头研究果子的头顶,似乎上面有花一样,心情复杂:哥哥…真的还在吗?
他立刻敛去所有情绪,金瞳恢复冷硬。错觉。都是错觉。他对自己说,目光却在他身上一瞬,才强迫自己移开。
苗藏啃完果子,甜得眯起了眼睛,胆子也大了些。他小心翼翼地挪了挪,靠近谷御盘踞的蛇尾附近,用自己身后柔软的、带着细小绒毛的翅膀尖,轻轻地、讨好地蹭了蹭谷御手背上那道伤口边缘,像小鸟在给同伴梳理羽毛。
“谷御哥…”他小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依赖,“那个歌…虽然有点难听…但是…我睡着了…谢谢…”
谷御身体又是一僵,尾巴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本想冷嗤一声“难听就别听!”,但看着苗藏困倦又满足的小脸,那句刻薄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
“…嗯。睡你的。”
他别扭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巨大的蛇尾看似无意地将苗藏所在的角落圈得更严密了些,挡住了洞口吹来的最后一丝凉风。苗藏嘴角露出笑意,重新变回自己巴掌大的团子本体,让他把自己圈的更紧。
谷御则靠着冰冷的石壁,闭上了眼睛。心口那块鳞片下,似乎又残留了一丝被羽翼尖蹭过的、暖洋洋的痒意。
洞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一大一小两道均匀的呼吸声。悲伤并未消失,仇恨依然炽烈,但在这个潮湿阴暗的流浪兽人巢穴里,却悄然滋生了一缕名为守护的、笨拙而温暖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