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帐惊变,密信藏锋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黑布,沉沉压在山海关的城楼上。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咚——咚——”两下,沉闷地落在寂静的街道上,惊得檐角的铁马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叮铃”声,混着城楼下士兵换岗的甲胄碰撞声,在夜里格外清晰。风裹着关外的寒气,顺着城墙的垛口钻进来,掠过城楼悬挂的“明”字大旗,旗面被吹得猎猎作响,红色的绸缎在夜色中翻卷,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却又透着几分摇摇欲坠的孤绝。
吴三桂的军帐内,烛火被夜风卷得微微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挂着的《山海关布防图》上。那布防图是去年冬天绘制的,用朱砂标注的关隘、炮台和汛地还清晰可见,可如今再看,那些红色的标记却像一道道血痕,刻在泛黄的宣纸上。他卸了甲胄,只穿一件玄色内衬,露出的右臂上缠着绷带,那是白天在顺义突围时被周遇吉的矛尖划开的口子,三寸多长的伤口缝了七针,此刻被夜风一吹,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着骨缝。
案几上摆着一壶冷酒,两只空杯,还有半块孙老厨送来的麦饼。麦饼是用新收的麦子磨的粉,烤得金黄,边缘却已经发硬,他却一口未动,只是盯着案几上的信纸发呆——那是范文程傍晚派人送来的,素白的宣纸上只写了八个字:“顺则共荣,逆则尽亡”。字迹遒劲有力,笔锋带着几分凌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帐帘被轻轻掀开,冷风裹着夜露钻进来,烛火猛地跳了一下,差点熄灭。张勇提着一盏马灯走进来,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昏黄的灯光照亮他脸上的疲惫。他刚去巡查了城西的粮仓和火药库,肩上还沾着草屑,甲胄未解,护心镜上的血渍已经凝固,在灯光下泛着暗紫色的光,那是顺义城破时,他亲手斩杀大顺兵留下的痕迹。
“将军,范文程那边没动静。”张勇把马灯放在案几上,灯光照亮了他左臂的伤口,粗布绷带又渗了血,晕开一片暗红,“驿馆的灯还亮着,两个随从守在门口,手里握着腰刀,看着倒安分,没敢四处走动。城里的弟兄们都安置好了,孙老厨煮了热汤,放了姜和胡椒,让受伤的弟兄先喝了驱寒,没伤的轮流守夜,都盯着潮白河的方向,一有动静就会报上来。”
吴三桂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沾了些未干的墨汁——他方才在案几上写了又改,改了又撕,案角堆着好几张废纸,上面都是“大明”“气节”“归降”“报仇”之类的字迹。有的字写得用力,笔尖把纸都戳破了;有的字写了一半就划掉,笔画潦草,墨渍晕染,像他此刻焦躁不安的心。
“赵率教那边呢?”他声音沙哑,像是被冷酒呛过,带着几分疲惫,“后金的使者除了范文程,还有没有其他人接触过他?东门的守军,都还安分吗?”
“没有。”张勇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废纸堆上,眼神复杂,“赵将军一直守在东门城楼,没离开过半步。他跟我交代了,范文程那边有任何动静,立刻报给您,绝不敢耽搁。他还说,城里的火铳和红衣大炮都检查好了,火药够支撑半个月,炮弹也备足了,要是大顺军真来强攻,咱们依托山海关的城墙,至少能守上半月。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压低了些,像是怕被帐外的人听见,“弟兄们私下里都在议论。方才我路过伤兵营,听见几个火铳手在说,要是您真答应了后金的条件,让他们剃发易服,归降异族,他们宁愿战死在城墙上,也不愿做背弃祖宗的事。尤其是赵大三,他弟弟赵小四死在顺义,他红着眼说,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小四白死,不能让汉人的疆土落在满人手里。”
吴三桂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连带着案几上的信纸都被揉出了深深的褶皱。他当然知道弟兄们的心思——关宁铁骑是大明的兵,从宁远到锦州,再到山海关,守了几十年的疆土,打的是后金,护的是汉人。他们之中,有的父亲死在萨尔浒之战,有的兄弟亡于宁远城头,身上流着汉人的血,骨子里刻着对大明的忠诚。要是真归了后金,剃了前颅,留着辫子,换了满人的衣冠,那跟背叛祖宗、背叛家国又有什么两样?
可他又想起了顺义城的惨状。穿碎花袄的小姑娘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布娃娃;火铳手王虎子被一箭穿喉,鲜血喷在火铳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还有那些来不及撤退的百姓,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街道上,有的被马蹄踏烂,有的被大火烧焦,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城破时的哭喊、大顺兵的狞笑、弟兄们的惨叫,像一把把尖刀,反复刺着他的心。
“我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可咱们现在只有三千人,还是残兵,半数带着伤。刘宗敏有五万大军,还有十门红衣大炮,那炮口能轰开顺义的城墙,就能轰开山海关的城门。要是没有后金帮忙,山海关守不住,到时候不仅弟兄们要死,城里的百姓也要跟着遭殃。顺义的教训,还不够吗?”
张勇沉默了。他当然知道顺义的惨状,左翼防线被攻破时,他亲眼看见周遇吉骑着黑马,手里的丈八矛挑飞了一个民夫。那民夫怀里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裹在襁褓里,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断的弦。他张了张嘴,想说“就算战死,也不能丢了汉人的骨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是吴三桂的副将,跟着他从宁远打到山海关,最清楚他的难处。要是真守不住,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满城的人。
帐内的烛火又摇曳了几下,映着两人沉默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只有外面偶尔传来的更夫梆子声,打破这死寂。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雨点般密集,伴随着亲兵陈小五的呼喊,声音里带着惊慌:“将军!张将军!出事了!出大事了!”
两人同时抬头,吴三桂猛地站起身,右臂的伤口被扯得生疼,他却顾不上,一把抓起案几上的断水刀,刀柄上的缠绳被汗水浸得发潮,硌得掌心发疼:“怎么了?是大顺军来了还是范文程那边有动静?”
帐帘被“哗啦”一声掀开,陈小五连滚带爬地冲进来。他的毡帽掉了,头发散乱,脸上沾着泥土和血迹,左臂上的箭伤还没好,缠着的绷带松了一半,此刻却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得像纸,嘴里喘着粗气,说话都断断续续:“不……不是大顺军,是……是赵率教将军的人!刚才我在驿馆附近巡查,看见赵将军的亲兵偷偷给范文程送了封信,被我撞见了!他……他想杀我灭口,用刀砍我的胸口,我……我好不容易才跑回来!”
吴三桂和张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赵率教是山海关的守将,也是大明的总兵,跟他们一起抗击过后金,怎么会私下给后金的使者送信?
“信呢?”吴三桂上前一步,抓住陈小五的胳膊,语气急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有没有把信抢过来?信上写了什么?”
“抢……抢过来了!”陈小五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信纸,信纸被汗水和血水浸得有些发皱,边缘都卷了起来。他颤抖着双手,把信纸递给吴三桂,“就在这儿,我趁他不注意,从他手里抢过来的!将军您快看,赵将军他……他要献城!”
吴三桂接过信纸,手指有些发颤,他展开信纸,烛火的光映在纸上,上面的字迹他认得——是赵率教的亲笔!赵率教的字写得端正,带着几分方正之气,可此刻落在纸上的字,却像一把把刀子,刺得他眼睛发疼:
“吴总兵犹豫不决,恐难成事。今夜三更,末将愿献山海关东门,助摄政王大军入城。只求事成之后,摄政王保我赵氏一族平安,赏白银万两,许我世袭罔替之职。”
“好一个赵率教!”吴三桂猛地将信纸拍在案几上,声音里满是愤怒,连带着案几上的酒杯都被震得晃动起来,洒出几滴冷酒,“我待他不薄!他守山海关,我给他人马,给他粮草,信任他让他守着东门,他竟然暗中勾结后金,想献城投降!亏他还是大明的总兵,还是抗击后金的将领,竟然做出这种卖主求荣的事!”
张勇也凑过来看信,看完之后,气得拳头攥得咯咯响,护心镜上的铜钉都被他攥得发烫,脸色铁青:“这个叛徒!亏他平日里还说要忠君报国,原来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将军,咱们现在就去东门,把他抓起来砍了,以儆效尤!让弟兄们看看,背叛大明的下场!”
“不行。”吴三桂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他知道现在不能冲动——赵率教是山海关的守将,手里握着两千守军,都守在东门。要是现在打草惊蛇,他狗急跳墙,真的在三更时分献了东门,后金的大军一旦入城,山海关就会不攻自破,到时候他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他盯着案几上的信纸,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像鹰隼一样,带着几分冷静的审视:“他说今夜三更献东门,现在已经过了三更,想必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还在等范文程的回信。他以为咱们不知道他的阴谋,咱们正好将计就计,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
张勇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担忧:“将计就计?将军,您想怎么做?赵率教手里有两千人,都守在东门的城楼和瓮城,咱们现在只有三千人,还要分兵守南门、西门和北门,要是跟他硬拼,恐怕会吃亏。而且范文程还在驿馆,要是让他知道咱们发现了密信,说不定会提前让后金大军攻城,到时候腹背受敌,咱们就真的完了。”
吴三桂走到帐帘边,撩开一角,望着外面的夜色。城楼上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了城墙上巡逻的士兵,他们的身影在夜色中来回走动,像一个个移动的剪影,手里握着刀枪,警惕地望着远方。远处的潮白河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啼叫,显得格外寂静——可他知道,这份寂静的背后,藏着多少杀机。刘宗敏的大军就在河对岸,后金的军队说不定也在暗处等着,而身边的人,却早已暗中投敌。
“张勇,你立刻带五百骑兵,悄悄去东门。”吴三桂转过身,目光坚定,断水刀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映着他眼底的沉郁,“你就说我担心大顺军夜袭东门,让你去加强防守,把赵率教的人都调到北门去——北门对着关外,地势险要,让他去守北门,理由自然,不会让他起疑心。记住,动作要快,要悄无声息,换防的时候别跟他的人起冲突,等把东门的守军换成咱们的人,再派人盯着他的动静。”
“是!”张勇抱了抱拳,眼神里带着决绝,“将军放心,我一定把东门守住,绝不让赵率教的阴谋得逞!”他转身就往外走,马靴踏在地上,发出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阵风吹过帐帘的“哗啦”声。
吴三桂又看向陈小五,陈小五还捂着胸口,脸色依旧苍白,却眼神坚定地望着他,嘴角带着一丝血迹,却透着几分倔强:“将军,您还有什么吩咐?就算是上刀山火海,小五也绝不皱一下眉头!赵率教那个叛徒,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为那些死在顺义的弟兄报仇!”
“好样的。”吴三桂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几分安抚,“你先去医帐处理一下伤口,让李大夫给你敷点金疮药。处理完伤口,你再去驿馆,就说我有要事找范文程,让他立刻来我的军帐。记住,态度要恭敬,别让他看出破绽。要是他问起赵率教的事,你就说不知道,只说我考虑清楚了,有重要的话要跟他谈。”
“是!”陈小五用力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血迹,眼神里带着几分激动,“将军放心,我一定办好!”他转身跑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帐外的夜色中,只留下帐内的烛火,依旧在风中摇曳。
帐内只剩下吴三桂一人,空气又变得寂静起来,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夜里格外清晰。他走到案几前,拿起那封密信,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赵率教的背叛,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让他浑身冰凉,也让他彻底清醒了。
他原本还在气节和生存之间犹豫不决。一边是大明的臣子,是汉人的将领,要是归降后金,就是千古罪人,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一边是弟兄们的性命,是满城百姓的安危,要是不投降,山海关守不住,所有人都会死在大顺军的刀下。他像站在悬崖边,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往后一步是无底地狱,怎么选都是错。
可现在,赵率教的背叛让他明白了,在这乱世之中,所谓的忠诚,所谓的气节,有时候是多么脆弱。崇祯皇帝已经在煤山自缢,大明已经亡了,他守着山海关,守着这所谓的气节,可身边的人却早已暗中投敌,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出卖家国。他这么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些早已不存在的君臣大义,还是为了那些随时可能背叛他的人?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范文程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几分试探:“吴将军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要事?莫非是关于归降之事,将军已经考虑清楚了?”
吴三桂立刻收起密信,藏在袖中,指尖攥着信纸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他转身走到案几旁坐下,断水刀放在桌案上,刀刃对着帐门的方向,像是在防备着什么。他调整了一下语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却掩不住一丝冷意:“范先生,请坐。深夜打扰,确实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范文程走进来,依旧穿着那件青色长衫,瓜皮帽戴得端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从容不迫,像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丝毫没有异族使者的戾气。他走到吴三桂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案几上的冷酒、麦饼和废纸堆,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却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笑道:“哦?不知将军想商量什么事?是想通了归降的事,还是有其他条件?老夫说了,摄政王有诚意与将军合作,只要将军归降,荣华富贵,子孙后代的前程,都不在话下。”
吴三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掏出那封密信,放在案几上,轻轻一推,推到范文程面前,语气冰冷,带着几分嘲讽:“范先生,你先看看这个吧。看看你们想拉拢的人,是怎么打算的。也让我看看,摄政王的‘诚意’,到底是什么样的。”
范文程疑惑地拿起密信,展开一看,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凝重。他快速看完信,抬头看向吴三桂,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赵率教?他竟然想私下献城?此事摄政王并不知情,老夫也是第一次知道。将军,你相信我,我此次前来,只带了两个随从,并未与赵率教有任何接触,更没有答应他任何条件。”
“不知情?”吴三桂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眼神锐利地盯着范文程,像是要把他看穿,“范先生,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赵率教要是没有你们的应允,没有你们的承诺,他敢私自献城?他信里写得清清楚楚,‘助摄政王大军入城’,还求‘保赵氏一族平安,赏白银万两’,这难道不是你们早就商量好的?你们一边跟我谈合作,一边暗中勾结赵率教,想里应外合夺取山海关,这就是摄政王的‘诚意’?”
“将军误会了。”范文程放下密信,语气诚恳,眼神坦荡,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痕迹。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郑重:“老夫以人格担保,此事绝无半分虚假。摄政王派老夫来,是看中将军的才能,想与将军联手共破大顺军,并非想暗中夺取山海关。赵率教此举,想必是他见大明已亡,又看出将军犹豫不决,想抢先一步邀功请赏,才私自做了这等事,与我后金无关。”
吴三桂盯着范文程的眼睛,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破绽。可范文程的表情依旧平静,眼神坦荡,甚至带着几分无奈,仿佛真的对赵率教的举动一无所知。他心里有些动摇——赵率教为人素来圆滑,当年在宁远时就曾因粮草之事与袁崇焕起过争执,如今大明亡了,他为了自己的前程,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卖主求荣的事。可万一这是后金的苦肉计呢?万一范文程是在演戏,想让他放松警惕呢?
他紧握着断水刀的刀柄,指节泛白,脑子里像有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声音说:“不能信!后金狼子野心,早就想夺取中原,他们怎么会真心跟你合作?”另一个声音却说:“信了吧!现在只有后金能帮你,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山海关破了,你和弟兄们都得死!”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张勇急促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将军!大事不好了!赵率教带着他的亲兵往东门跑了,还在营里大喊,说您要杀他灭口,让弟兄们跟他一起去投靠范文程,说后金会保他们富贵!”
吴三桂和范文程同时站起身,吴三桂一把抓起案几上的断水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里满是杀意:“看来他是知道事情败露了!张勇,你带的人呢?东门有没有守住?他有没有打开城门?”
“守住了!”张勇冲进来,脸上满是汗水,甲胄上沾了些血迹,左臂的伤口又裂开了,绷带被血染红了大半,“我刚把东门的守军换下来,赵率教就带着他的亲兵来了,说要开城门放后金的人进来,我不答应,他就动手砍我,被我砍伤了胳膊,带着残兵往驿馆方向跑了!现在东门已经被咱们的人守住了,城门也上了锁,将军您放心!”
范文程的脸色也变了,眼神里带着几分慌乱——赵率教往驿馆方向跑,要是被他撞见自己在这里,岂不是更说不清楚?到时候吴三桂肯定会以为这是他们串通好的,合作的事就彻底黄了。他立刻对吴三桂说:“将军,此事绝不能让赵率教坏了咱们的大事!老夫现在就回驿馆,帮您把他抓住,交给将军处置!也好证明老夫的清白,证明摄政王的诚意!”
吴三桂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赵率教带着残兵在营里煽动军心,要是不尽快抓住他,说不定会有不明真相的士兵跟着他叛乱。而且范文程主动提出去抓赵率教,倒也能看出几分诚意。“好!范先生,你先回去,我让张勇跟你一起去,务必把赵率教抓住,别让他跑了,也别让他再煽动弟兄们!”
“是!”范文程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比来时急促了许多。张勇也立刻跟上,临走前还不忘对吴三桂说:“将军,您在帐里等着,我很快就把那个叛徒抓回来!”两人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帐内又恢复了寂静。
吴三桂走到窗边,撩开帐帘,望着外面的夜色。营地里已经乱了起来,远处传来士兵的呼喊声和甲胄碰撞声,还有人在大喊:“赵将军是叛徒!别听他的!”“抓住赵率教!别让他跑了!”混乱的声音在夜里扩散开来,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城楼上的灯笼依旧亮着,可那昏黄的光却显得格外微弱,照不亮这深沉的夜色,也照不亮他此刻迷茫的心。赵率教的背叛,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上,让他对所谓的“忠诚”彻底失望。可归降后金,剃发易服,又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的——他是大明的总兵,是关宁铁骑的将领,身上流着汉人的血,怎么能向异族低头?
他想起了父亲吴襄。父亲还在北京,被李自成的人囚禁着,要是他归降了后金,父亲会不会有危险?他又想起了陈圆圆,那个让他牵挂他不能打败李自成,她的下场会是什么样?顺义城百姓的惨状又浮现在眼前,那些死去的弟兄,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的仇,他还没报。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疲惫。他抬手摸了摸袖中的密信,信纸的边缘已经被他攥得发毛,上面的字迹仿佛也变得模糊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在气节和生存之间做出选择。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亲兵的呼喊,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慌:“将军!潮白河方向发现大顺军的动静!他们的先锋已经到了河对岸,正在架设浮桥,看样子是要连夜攻城!”
吴三桂猛地转过身,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剑。刘宗敏来了!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从赵率教的背叛中缓过神来,大顺军就已经兵临城下了!
他快步走到案几前,拿起笔,蘸了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案几上的白纸空荡荡的,像他此刻茫然的心。他想写“愿降”,可笔杆重若千斤,怎么也写不下去;他想写“死战”,可一想到弟兄们的性命,想到满城的百姓,又犹豫了。
烛火摇曳,映着他纠结的身影。他知道,他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大顺军已经到了河对岸,随时可能攻城,要是再不下决定,山海关就会被攻破,所有人都会死。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顺义城的惨状,闪过弟兄们坚定的眼神,闪过父亲和陈圆圆的面容。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决绝,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迷茫。他拿起笔,在白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字迹有些颤抖,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无奈:
“愿降”
写完这两个字,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案几上,墨汁溅在白纸上,晕染开来,像一滴鲜血,染红了“愿降”两个字。他看着这两个字,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无奈,有痛苦,有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迷茫。
他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他背负千古骂名,会让“汉奸”两个字刻在他的墓碑上,永远也洗不掉。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为了活下去,为了给弟兄们和百姓报仇,为了救出父亲和陈圆圆,他只能这么做。
帐外的混乱还在继续,张勇和范文程应该已经抓住了赵率教,大顺军的先锋还在河对岸架设浮桥,山海关的夜,依旧漫长而沉重。烛火摇曳,将“愿降”两个字映得格外清晰,也映照着吴三桂眼底的无奈和迷茫。
他站在帐内,望着窗外的夜色,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被后人唾骂,被历史遗忘,成为千古罪人。可他又想起了顺义城的百姓,想起了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他又觉得,或许这个决定,是对的。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不仅会改变他自己的命运,还会改变整个中原的格局,让天下陷入更深的战火之中。而他,吴三桂,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一步踏错,便再也无法回头。
夜色渐深,潮白河的方向传来大顺军的喊杀声,隐隐约约,却透着一股杀气,像一把利剑,刺破了山海关的寂静。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吴三桂,正站在风暴的中心,承受着命运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