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把劲，莫罗。”露西娅轻声呢喃，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鬃毛。
尽管呼吸已然急促，莫罗还是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奋力向前迈进，任由松软泥泞的泥土黏附在腿上。他们正穿行在山体滑坡后的废墟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烟尘，每走一步，烟尘便随之扩散几分。大小石块如同散落的残骸般突兀地矗立着，遮挡了露西娅的视线。
呼哧……
莫罗从一块格外尖锐的巨石旁经过，猛地喷出一口气。就在巨石后方，道路向上延伸，通向一个宽阔而平缓的山谷。
露西娅的目光落在山谷中央——准确地说，是落在一根已然坍塌的石柱残骸上，如今只剩下碎裂的基座。更确切地说，是落在基座旁那个黑发男子，以及瘫坐在他脚边的精灵身上。
露西娅微微歪头，面露疑惑。她发现那个名叫伊恩的黑发男子并未看向自己。
相反，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她身后远方的某处。直到这时，露西娅才意识到，伊恩或许正在和黛安娜说话——他的头转向了黛安娜的方向。
露西娅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黛安娜仰头对着酒瓶猛灌一口的动作，已然说明了一切。看样子，伊恩大概说了些让黛安娜恼怒的话。
也或许，是出了什么事。
骑行途中所见的景象在露西娅脑海中飞速闪过。
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荒原，以诡异的弧度扭曲、开裂。地平线在光影中摇曳变形，宛如水面上晃动的影子。而在这一切之上，天空交织着紫罗兰色、砖红色与病态的青蓝色光泽——仿佛一层浮在头顶的油污。
若真是那样，很快就能弄明白了。
露西娅从思绪中回过神，将缠绕在左手上的缰绳松开。莫罗终于穿过了废墟，踏上了斜坡。伊恩也转过身，重新面向她。
两人之间仍有一段距离，但已足够近，近到露西娅能看清伊恩脸上那一如既往的神情——平静得让人无法读懂。这样的表情或许会让有些人感到畏惧，但对露西娅而言，却莫名令人安心。
“走吧，莫罗。”
不等她的低语落下，莫罗便猛地向前冲去。
它的鬃毛随着每一步的迈动而起伏，泛着微弱闪烁的紫罗兰色光芒。身后扬起的烟尘如巨浪般滚滚翻腾。
然而，露西娅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伊恩。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伊恩的唇边勾起一抹熟悉的、略带干涩的笑容。
嗒嗒，嗒嗒。
靠近伊恩时，露西娅猛地拉紧缰绳。莫罗立刻做出反应，在奔跑中扭转身体，平稳地滑行停下。
唰——
莫罗停下的瞬间，一股烟尘席卷而过，在伊恩的脚边盘旋缭绕。
“伊恩大人！”露西娅双眼圆睁，一脚蹬开马镫，从莫罗背上纵身跃下。
伊恩被呼啸而过的烟尘裹挟，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露西娅落地后翻滚一周，随即站起身，冲向伊恩。在他即将摔倒的前一刻，她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即便任由身体瘫软在露西娅怀中，伊恩仍低声嘟囔着：“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不起。”露西娅轻声说。
她环住伊恩的后背，继续道：“我只是太庆幸您还活着了……根本没考虑到您此刻的状态。”
无论伊恩能力多么出众，施展那样威力巨大的魔法后，也绝无可能毫发无损。就算他早就咳血昏迷、瘫倒在地，也不足为奇。
就在露西娅暗自自责时，伊恩稳住了身形，轻轻将手放在她的头上。“睡一觉就好了，别担心。”
他的声音和目光虽显疲惫，却不像是在说谎。
露西娅望着他布满灰尘的脸庞，终于松了口气。“即便如此，也已经太好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俩都被埋在山体滑坡里了。”
“但这次你没有回头，遵守了承诺，一直向前跑。”伊恩说着，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露西娅犹豫片刻，将肩膀抵在伊恩的左臂下，支撑着他的身体。“说实话……我本来是想回头的。是莫罗不让我这么做。”
她的目光转向不远处静静站立的莫罗。尽管呼吸依旧急促，莫罗却朝伊恩望来，显然有些不安。
“后来我意识到……如果您真的出了什么事，莫罗不会是这副模样。所以我才继续向前骑。”
“做得好，莫罗。”伊恩也看向莫罗，伸出右手。仿佛早就在等待这一刻，莫罗走上前，将头轻轻靠在伊恩的掌心。
咕噜噜……
莫罗的犄角和铠甲上沾满了灰尘，还黏着那些恶心洞穴魔物的体液。但伊恩毫不在意，只是淡定地拍了拍莫罗的头。
莫罗发出一声如同松了口气般的鼻息，终于屈腿坐了下来，将四肢收在身体下方。对于如此凶猛的生物而言，这姿势显得格外温顺。看到这一幕，露西娅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瑟琳大人还活着吗？”伊恩的目光落在牢牢固定在莫罗背上的“黑狮”身上，问道。
露西娅的笑容渐渐消失。“还活着，还有呼吸……但或许也只剩下呼吸了。”
她匆匆瞥了一眼瑟琳无力低垂的头，补充道：“我们骑行的时候，她的身体一直被颠来颠去，头也是。”
透过瑟琳凌乱的黑发，可以看到一对如同山羊般尖锐弯曲的犄角。显然，她的变异已经相当严重。尽管她的自愈能力似乎很惊人，但这些都无法改变她依旧身负重伤的事实。
然而，伊恩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会没事的。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也不是你的错。”
他再次看向露西娅，朝两人身后满目疮痍的景象扬了扬下巴。“你不可能为了保护她，就冒着被埋在这里的风险。”
“我知道……但我还是……”露西娅转过身，仿佛想摆脱心中残留的愧疚。
越过石柱的残骸，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山脊的斜坡——那是一座崎岖的黑色山峰，部分山体已然塌陷。
与他们周围相对平坦的地形不同，那片区域已然一片狼藉。巨石四处散落，周围的峡谷尽数崩塌，被彻底封堵。若非山体滑坡将一切都冲下了山坡，他们所在的地方恐怕也会是同样的景象。
山脊之外，一团诡异朦胧、如同烟尘般的雾气在空中不自然地翻滚着。
“现在事情平息了……有些话我或许该说了。”露西娅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最终落回到伊恩的脸上——他随意地靠在自己身旁，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
“……您真的太厉害了。您真的凭一己之力抬起了那片山体，而且还让它塌了下去。”露西娅说。
“那只是因为岩层本来就已经断裂了。”伊恩也望着那片山体，目光未移，“如果不是这样，我现在早就被埋在下面了。”
“我相信您一定能想到其他办法的。那些魔法……真不敢相信您之前从未使用过棕魔法。”
“我不用，是因为我之前不会。”
“您说什么？”露西娅惊讶地眨了眨眼。
伊恩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随后耸了耸肩。“总之，也算是积累实战经验了。”
“啊，原来您并不熟悉棕魔法。”露西娅终于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也是，知道魔法原理和实际施展是两回事。如果条件不合适，棕魔法可能比红魔法还要危险。”
“都说解读比梦想本身更丰富。”伊恩轻声笑道，将搭在露西娅肩上的手臂收回，“总之，后面看起来不会再有余震了，放松点吧，你也累了。”
“我只是坐在马背上而已。不过……”
伊恩“砰”的一声坐在地上，露西娅终于看向石柱基座旁的黛安娜。“黛安娜怎么了？”
黛安娜单臂撑在储物盒上，仰头望着天空，仿佛想看穿那层诡异的天幕。只有她的头和眼睛在缓缓转动，追随着天空中的光影。她甚至没有朝两人这边瞥一眼。
“她说想履行好向导的职责。”伊恩一边抖了抖头发，每拂过一次，便扬起一小团灰尘，一边回答道。
露西娅又微微歪了歪头。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但黛安娜的神情和眼神，都显得异常焦虑，绝非“履行职责”那么简单。
“打算一个人把这瓶酒喝完？”伊恩随口朝黛安娜的方向说道。
黛安娜举着酒瓶的动作顿住，酒瓶停在半空，随后终于低下头。她的眉头微微皱起，但伊恩只是随意地朝她挥了挥左手。
“该死……”黛安娜低声咒骂着，将酒瓶递给了伊恩。
露西娅看着黛安娜那双毫无醉意的沼泽色眼眸，小心翼翼地开口：“黛安娜，你没事真好。”
“嗯，你也一样，露西。”黛安娜将手臂搭在储物盒上，依旧望着天空，回答道。
露西娅露出一抹略显犹豫的笑容，继续说道：“专注于职责固然很好，但……要不要休息一下，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我们活下来了，这值得庆祝。这次逃生真的太惊险了。”
“我们根本没逃出去，露西。”黛安娜终于将目光转向露西娅，眼神沉重而疲惫，声音也毫无力气，“我们现在就在沙漠中央。”
这话让露西娅的眉头微微皱起。
“这……这里是沙漠？”她低声重复着，转头望向斜坡下方。
在莫罗卧倒的身影之外，昏暗的荒原在阴沉的天空下绵延不绝。两侧矗立的悬崖，搭配着上方盘旋的诡异色彩，让这片景象看起来如同被崎岖岩石框住的画作。
“这里和我听说的沙漠完全不一样。我以为沙漠里全是金色的沙丘，而且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但这里……两者都不是。”
“这是常见的误解。并非所有沙漠都是那样的。”黛安娜的声音低沉而沉闷。
她轻轻咂了下舌，继续说道：“广阔的峡谷、多石的荒原——这些都算是沙漠。而且，沙漠的夜晚会很冷。更何况，你也知道，这片土地从来没有日出。”
“啊，对，没错。我忘了——你来自南方，你应该很清楚。”
“不是所有南方人都和沙漠关系密切。我只是比大多数人了解得多一些，并不代表我喜欢这该死的地方。”
黛安娜喃喃自语时，露西娅缓缓点了点头，再次看向她。“不过，至少我们没在死亡沙漠里，对吧？”
她耸了耸肩，目光与黛安娜苍白的绿色眼眸相遇。“亚纳尔・塔什这类魔物就生活在沙层之下，不是吗？”
“是啊……看来幸运女神还没完全抛弃我们。不像我们那位传说中的白魔法大师——”黛安娜说到一半，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随后咂了咂嘴，低声说完后半句，“——看样子，他还巴不得再去干掉一个大恶魔呢。”
露西娅睁大双眼，看向伊恩。此刻，伊恩正一手拿着酒瓶，冷冷地盯着黛安娜。
“伊恩大人，我明白您的计划，但是……”黛安娜悄悄移开目光，露西娅则继续说道，“我们现在难道不该先离开这里吗？我们也需要重新集合队伍。”
“不过是尖耳朵的文字游戏罢了。”伊恩终于将目光转回露西娅身上。
他咂了下舌，说道：“我从没说过要主动去找它。我只是说，如果万不得已，我会那么做。我们很可能会饿死在这里，没时间浪费在原地打转。”
他轻轻耸了耸肩，补充道：“而且很显然，南方已经没有任何据点了。”
“啊，原来是这样。嗯，您说得对。总比在这里慢慢渴死、饿死要好。”露西娅终于点了点头。
黛安娜发出一声明显带着不满的轻哼。
露西娅再次转向黛安娜。“怎么样，黛安娜？有什么进展吗？”
“有一点。别催我，露西，我还在想。”黛安娜带着责备的语气回答道，随后便陷入沉默，仿佛在说“我没什么好补充的了”。显然，她对露西娅的回应很不满。
“好，我不打扰你了。”露西娅轻轻耸了耸肩，在伊恩身旁坐下。
她看着伊恩慵懒地小口啜饮着酒，神情同样疲惫，于是笑了笑。“幸好我们把水装满了。伊恩大人，要是没有您，我们现在就麻烦了。”
“早知道会这样，我就该多带点水。”伊恩平淡地回答，轻轻点了点头，“总之，露西，你也喝点吧。你肯定吸了不少灰尘。”
“我没事。我们应该节约用水。而且，要说清嗓子里的灰尘……”她的目光落在伊恩手中的酒瓶上，“这东西或许效果更好。”
“不，没用的。而且绝对不行。”伊恩平淡地说，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径直将酒瓶举到唇边。
露西娅盯着他的侧脸看了片刻，随后补充道：“可是伊恩大人，我已经成年了，您知道的。”
伊恩的动作僵住，酒瓶的瓶口刚好碰到他的嘴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