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娜又一次调整起装备，同时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这样反复调整多少次了，但就是控制不住——毕竟，他们即将直接踏入大恶魔的领地。
她是自愿来的——至少有一半是自愿的——可最初那点决心，早就土崩瓦解，像尘埃般散在了风里。
我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转向窗边，伸手探进胸甲侧面，摸了摸藏在深处的匕首。她反复调整着匕首的位置，直到它稳稳贴合，触感舒适为止。
厚重的外墙之外，浓稠的黑暗如脉搏般起伏涌动，浑浊得如同她胸腔里翻涌的不安。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天空了。
“死亡”这个念头，第一次不再抽象。它如此真实——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的灵魂被困在这片受诅咒的土地上，无法安息，只能永世游荡。这不仅仅是恐惧，更是一种清晰得无可否认的笃定。
她又叹了口气，这次的气息更长了。
“再这么踱来踱去，地板都要被你踏出洞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黛安娜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
角落里床上的伊恩，已经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你起得比我预想的早。”她压低声音说道。
“看他们像是在收尾仪式准备工作了。”伊恩一边回答，一边转动了几下脖子。
他抬手拨了拨头发，几缕灰尘从发间轻轻散落。
黛安娜从床上拿起箭囊，歪了歪头：“仪式？”
“我们准备动身时你自己去看看吧。我还以为他们现在该开始了。另外，顺便去查查是什么耽误了时间。”
“……好。”黛安娜应道。
伊恩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淡，完全不像个即将面对大恶魔的人。不过想想也正常——他连巨龙都对抗过。
哪怕只是略见一二，黛安娜也能看出，伊恩的强大早已超出常人范畴，近乎怪物，仿佛是卡哈的化身。难怪露西娅在他身边会完全放下戒备。
黛安娜又叹了口气。在她看来，伊恩和海科德其实没什么两样。他们都是那种万里挑一的人，能完成普通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人。
也正因如此，像她这样的人本该远远躲开才对。英雄的传奇伟业，向来需要牺牲来铺垫。而大多数时候，这种牺牲都来自像她这样的人。所以当初有机会离开海科德的军队时，她才会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
可现在，她又一次身处这样的境地——身边不仅有一位英雄，而是两位。若不是在这片黑土之地，她恐怕会觉得这是丰饶女神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这场景倒挺熟悉，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伊恩朝她瞥了一眼，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完全没察觉她的心思。
黛安娜仍在调整大腿上的皮带，嘴里嘟囔着：“当时我把能找到的补给都搜刮一空了。这次出发前，好歹也得像模像样准备一下。”
她的躯干上交叉缠绕着一张张皮带，每条皮带上都牢牢固定着不同类型的匕首。腰间两侧挂着几把长短不一的短剑，腰带背面还捆着三捆炸药，以备不时之需。
箭囊里装满了箭矢，当然，她没忘给每把刀刃都涂上毒药——两把短剑、藏在胸甲深处的匕首，还有靴子里的那把，全都抹上了她手头最致命的毒药混合物。
这是由多种稀有剧毒调配而成的毒药，她当初配制时就坚信，即便是恶魔也会受其影响。为了调配它，她耗尽了自己作为“猫头鹰”时囤积的所有毒素。如今死亡近在眼前，已经没什么可保留的了。
嚓。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黛安娜猛地转头。只见伊恩正将一支香烟叼在唇边点燃。
他缓缓吸了一口，察觉到她的目光后，朝她看了过来：“想着出发前抽一支。要来一口吗？”
黛安娜没有回答，而是从床上拿起自己的角弓，径直朝他走了过去。伊恩轻轻笑了笑，手指夹着香烟微微调整了姿势。她毫不犹豫地在他面前蹲下身。
“你就这么摘下面罩，没问题吗？”伊恩看着她把面罩往下拉了拉，松垮地挂在脖子上，笑着问道。
黛安娜的目光仍落在他手中的香烟上，喃喃道：“没事。殿下的黑暗力量，不会纠缠不愿接纳它的人。”
“有人说，混沌会映照其主人的本性。”伊恩低声说着，抬手将香烟递到她面前。
黛安娜像雏鸟啄食般叼过香烟，吸了一口。柔和而带着淡淡香气的烟雾充满了她的肺部，片刻间，那些压在她心头的思绪似乎都消散了。
她又慢慢吸了几口，伊恩一直默默地看着她，手还保持着递烟的姿势。
随后，他像是随口提起般说道：“先活着抵达因阿斯库尔格的巢穴再说。到了那之后，你想怎么跑都随你——我不会拦着你。其实……你就这么做吧，别掺和进来。”
黛安娜眨了眨眼，抬头看向他。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神却微微动了动。伊恩收回手，把香烟重新叼回自己嘴边。
黛安娜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吐烟量，轻声问道：“我真的可以这样吗？”
“它是你的死敌，不是吗？要是想亲眼看着它死，你就得先活着。不然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来？”伊恩回答时，甚至没朝她看一眼。
黛安娜吐出一团烟雾，沉默地眨了眨眼。
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想的。
伊恩吐出一缕细烟，补充道：“没有负担的话，跑起来会更容易。所以别有所保留，在我们抵达巢穴之前，把你所有的本事都用上。”
“我会的。”黛安娜点头应道。
伊恩轻轻嗤笑一声，随后从腰带上抽出一把泛红的匕首——那是他从食人族匪帮手里缴获的那把。他毫不犹豫地将香烟切成两半，把燃烧的那端凑到嘴边，点燃了没烧过的另一半，然后把剩下的半截递还给黛安娜。
“好了，去吧。准备一下。也去看看莫罗的状况。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你慢慢来。要是情况看起来需要赶紧动身，我会来叫你。”说完，黛安娜猛地站起身，转身离开。她一边吸着烟，一边推门而出，很快就消失在门外。
“连发号施令都成了份内事。”伊恩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着，把匕首插回了腰带。
她刚才那副样子，活像要上断头台——不用问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所以这就是皇太子的混沌之力，是吧？
伊恩吸了一口剩下的半截香烟，约格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他弯腰捡起一块像喂狗的零食似的随意丢在地上的肉干，含糊地点了点头。
“嗯。他决定要建立领域了。我还以为我睡着的时候就能弄完，没想到花了这么久。”
——哦？那看来我有好戏看了。
约格轻笑着说道。
伊恩没有回应，而是把目光转向了一旁。露西娅正慢慢从床上撑起身来。
“看来是我动静太大了。”
“没有，没关系。我已经休息得很够了。”
她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客套。她的眼神比平时更清明、更明亮，显然不是刚睡醒的样子。伊恩咬着肉干朝她瞥了一眼时，她还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其实是香烟的味道把我弄醒的。我能听出来你们在聊重要的事，所以就假装没醒。不过，我也不是光闭着眼睛而已。”
她轻轻点了点头，摘下了遮住下半张脸的面罩。她的口鼻周围沾着一些焦油般的黑色残留物——那是混沌之力留下的可见杂质。
“看来圣血碎片起作用了。”
“只要把盒子顶端贴在胸口附近，就能引导神圣力量。这设计肯定是故意的，大概是为了能和圣痕产生共鸣。”露西娅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胸甲，然后拿起一条皱巴巴的毯子擦了擦脸。
——所以那股奇怪的臭味就是这么来的……你又重新接纳神性了，是吧，露西？
约格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厌恶，低声抱怨道。
露西娅露出一抹淡淡的、近乎戏谑的笑容：“不止如此呢。我还以为会像伊恩大人说的那样很痛苦，结果完全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
“嗯。”伊恩嘴里还嚼着肉干，叼着香烟，慢慢点了点头。
现在回想起来，刚才露西娅全程都没发出一点声音，没有呻吟，也没有挣扎的迹象。
露西娅把毯子扔到一边，转过身面对着伊恩：“其实，我闭着眼睛的时候，一直在观察自己的体内状况。而且我大概弄明白原因了。”
“什么原因？”
“你可能不会相信。连我自己都快不敢相信了。”她伸出右手，橙色的眼眸微微闪烁——紧接着，一小簇火焰在她的掌心燃起。
火焰虽小，却让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暖意，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光芒。
——呃。
那是神圣火焰。
伊恩静静地凝视着那跳动的橙色火焰。他为露西娅能重新引导神圣力量而略感欣慰，但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随后，露西娅抬起了左手。
这一次，伊恩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露西娅眼中的橙色微光变得更深，还染上了一丝红色。他刚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另一簇火焰就在她的左掌心燃起。这簇火焰不像神圣火焰那样温暖、平稳——它是一团原始而狂野的火焰，诞生于魔法之力。
伊恩的目光在两簇火焰之间来回切换，然后看向露西娅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露西娅无奈地耸了耸肩，“圣痕又开始吸收神圣力量了。虽然现在还不多，但已经足够我使用了。奇怪的是，我的魔法并没有消失，它还在，就包裹在圣痕周围。或许是因为圣痕中蕴含的神性，并不只属于烈焰女神吧。”
她看了看双手掌心跳动的两簇火焰：“因为它承载了七位女神的庇佑，所以性质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可能正因为如此，它才不会和魔法产生排斥反应。”
伊恩缓缓眨了眨眼，依旧凝视着那两簇火焰。真正让他感到惊讶的，并非火焰本身——而是另一件事。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在游戏里本是不可能出现的。露西娅身上发生的这种现象，仿佛在证明这个世界并非只是游戏的衍生物——它远比游戏更真实，是一个真正的世界。
当然，这种事对他来说也算不上新鲜了。长久以来，他身上就携带着这个世界的神明都无法触碰的东西——一种与他灵魂紧密相连的非自然力量：系统。
——所以说，你们那些神明的狭隘，倒是被平衡了。或者说——是他们的不完美，反而造就了这种平衡。
约格的声音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戏谑。
露西娅微微皱起眉头，双手握拳，熄灭了掌心的火焰：“约格，我可没这么说。”
——露西，这种力量大概只能在这个领域里用吧。要是你的女神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肯定不会接纳你的。
露西娅拍了拍手，耸了耸肩：“那等真到了那时候再说吧。重要的是当下，不是吗？”
“没错。你说得对。”伊恩吐出憋在肺里的烟，喃喃道，“重要的是现在。”
露西娅与他对视，笑了起来：“就是这样。而且现在，我终于能派上用场了。我可以同时运用神圣恩典和魔法了。”
她的笑容里充满了自信。
伊恩从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别太相信这种力量。力量翻倍，后果也可能翻倍。”
“放心吧。相反，我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松。”露西娅低头看了看自己，活动了一下右手，反复握拳、张开，“我能感觉到，我的力量回来了，完全回来了。我想我也不用再戴面罩了——现在混沌之力再也钻不进来了。”
大概只是圣血碎片暂时起了作用而已，伊恩心里想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过，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朝她的脚边示意了一下：“那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很快就要出发了，总得先补充点能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