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接过陈萱泉递来的报告，转身在墙抹了一下，漆黑的墙壁如同泡沫一般改变形状，一下多了扇正方形窗口，一道光芒迅速跃进来，照亮花圃中央的长条桌，和桌上整齐且金灿灿的园艺工具，工具能装饰的地方全刻上了繁复的花纹，像华美的供品。先生在把拐杖靠在长条桌旁，翻了几下报告，和蔼地说：“陈萱泉，这次报告的书写算有进步。”
尚虔棠和陈萱泉互相了下交换眼神。报告这关算是过了，先生容忍下了陈萱泉把纸戳几个洞的行为。
玻璃门被人强硬行地推开了，发出的声响近乎人的尖叫，门角在地砖上划出一道弧形，显然推门人并不熟悉这道门的开关方式。
“抱歉让您久等了，先生！”伊芙发觉自己刚才推门的动作很粗鲁，羞怯地缩回了手，继续说下去，“有暴徒抢走我的项链，我去追回来了。这么冒失地进入会议室，对不起！”
“是我对你过于宽容了，伊芙。”先生随手丢下报告，“你忙着参加会议，却忘了和你刚经历突袭的伙伴，他们难道不害怕吗？那位即将失去自我，成为灵魂的同伴，你竟连同情都没有吗？逃出生天的人总是下意识鄙视比她不幸的人啊。真情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会议只能排在它后头。”
突如其来的责难让伊芙始料未及。先生的拐杖继而点着地走来，拐杖每一次落地都像要踩伊芙的脚尖，逼着她退到门外。她还没来得及请求宽恕，先生就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去吧，我的好孩子，到你的同伴面前忏悔，并安抚其他同伴。”先生隔着玻璃门的声音像个女人。
伊芙踉踉跄跄地走到尸体旁边，赌气似的攥紧项链，唯有坚定的目光证明她一直很理智。当她松手，一块南船座的淤青出现在她的掌心。
而地上缩成一团的死尸还是没唤起她任何悲伤的情绪，只有无尽的厌烦。不过是一个强塞进来，讨厌守任何道德的懒鬼，知识也少得可怜。直到白塔的机关被打开，才态度嚣张地承认一天都没去守过塔，那流着唾沫的脸如今只有永恒的惊恐大小眼在，反而让人心情放松。她打算一分钟后再次走进玻璃房。
她的手下难得有点放松的时间，主动站在她的视野之外干自己的事：写信，睡觉，或者是擦刀，并不理会瑟瑟发抖的女主人。或许，伊芙才是最需要安抚的那位，但伊芙一直强调上下有别，安慰不是他们应守的本分'。
秒针离“12”还差一秒之差时，伊芙便迫不及待地推门，一眼看见认真展示手里的宝石的先生，这块宝石还是她送给先生的。
“这块宝石叫‘乌云之眼’。你们看，像不像乌云低垂的傍晚天空，被神一挥手冻僵后被关进水晶球？”先生不厌其烦地教陈萱泉等人欣赏宝石，可惜还是对牛弹琴了。
这么说，他们还没开始讨论正事吗？伊芙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安慰。虽然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命令她待在门外，但她还是那个受偏爱的“好孩子”。
“你和你的下属侧对我站成一排。对，一个一个对准陈萱泉那边。”先生对伊芙说，指着他的左边，示意伊芙站到这里。
伊芙不解地照办，与不和的人面对面，她的目光仅游移在头顶，偶尔捕捉头顶下的表情。陈萱泉似乎比她更茫然。
“你们准备好了吗？”先生从摆满工具桌上拿起一本书，这是他刻意放在桌子中央，没有告诉任何人的一本书。“我要开始解释我最近到哪里去了。”他翻到最中间的那一页，然后张大嘴，好像要准备长时间的演讲。
“我要告诉你们，美好未来是怎样支撑我行走在这座城市的……”
听到美好未来这个词又从先生低闷的语调里出现，站在尚虔棠旁边的翰弥往后倒了一下，还好他及时站住了。尚虔棠看见他的脸上有豆大的汗，脸像血里滚过的气球，又鼓又红。
“你怎么啦？”尚虔棠悄声问。
翰弥下意识地摇着头，他的双眼好像睁不开，努力眨了几下又眯起来。
“只有它在拯救罪人和早逝的人！美好未来不能被玷污！”先生一句怒吼，把在场的人都吓得齐刷刷地看着他。
每个人都在认真地记下这句犹如雷霆的吼声仔细地回味，并找认同这句话的理由，沉默持续的许久许久。
先生绷紧全身，合上书本，静静地凝视着参加会议的人，这几分钟内，他俨然成为了一位孜孜不倦地点醒人的先知。
“美好未来不能被玷污！”陈萱泉这边有人喊了一句，随即，其他人也开始跟着呼喊。
“美好未来不能被玷污！美好未来不能被玷污！美好未来不能被玷污！”
尚虔棠随波逐流地举起拳头喊了一句，还没喊完就逐渐地变成了狂笑，声调在尖锐和嘶哑之间轮流转换，尚虔棠笑得脸颊发烫通红，像根烟囱，完全停不下来。尚虔棠从无风自动的花看到钢筋叠成的三角房顶，感觉自己的心被房顶的顶点撞成两瓣——她明白了！
美好未来默许了她和朋友们的梦与理想，且没有人会说他们的手段和人品多么肮脏，阻拦他们做想做的事。这就是他们化身长喙鸟守卫美好未来的理由，他们真的在守卫自己的未来。可先生把这种东西拔高到可畏的，需要人侍奉的神，是多么滑稽啊！到头来，他们还是得俯首帖耳的卑微蝼蚁。
翰弥被落下的拳头砸中头，他哼了一声，猝然倒地。
忽然垂直倒下的翰弥结束了这场狂热的气氛。先生如梦初醒般，把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众人闭嘴。然后夸张地做出不可思议地表情，踱步到翰弥面前，用拐杖挑起他的脸。
“难道擅长迷倒对方的人，自己也喜欢被迷倒之后的感受？”先生说。
先生明显是生气了。伊芙揉着胳膊想。
“他喝了自己配置的酒吗？”先生问尚虔棠。
“没有……”尚虔棠被先生凑近的大脸吓得面如死灰，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前后不搭的话，“我希望他会醒！您放心。”
“当然，人总会醒的，即使我们认为他睡着了。”先生摇着手，又把书打开，“忙着颂赞美好未来，忘了一件正事。我要和你们分享调查结果，你们要替我剿灭那个叛徒。”
尚虔棠偷瞄一眼，上面是陈萱泉和伊芙各自完成任务的情况，根据红勾绿叉来看，伊芙比陈萱泉要优秀。
先生弓下腰，在人群中间走来走去从下到上仰视，在一部分人面前停下脚步，口中念念有词：“你在对美好未来不敬吗？你在对美好未来失望吗？你在对美好未来怀疑吗？你在对美好未来憎恶吗……”
“不允许，不允许，这些想法一刻都要有，否则会被我罚作怪物的粮食。如果这种责罚都不算公正，那么世上就没有公正存在了。我说过，美好未来是给了你们第二次机会的恩人。”先生站在陈萱泉面前说完警告，转身看着伊芙。
“跪下。”接近冰点的语调，已是先生不容置疑的暗示。
伊芙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先生伸出一只手放在伊芙的肩膀上一按，伊芙咚地一声跪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可你还是这么做了。你冷眼看着哺育你的树被蚂蚁噬咬，许多新枝还没来得及结果便成为丑陋的疮疤。难道你的手脚不是你的手脚，不肯把抢走的东西还回去？你在干什么啊？伊芙，难道你不是懒鬼，不是骗子吗？”
“先生！我没有做背叛美好未来的事，”伊芙皱眉，楚楚可怜地说，“我一直战战兢兢地完成任务……为什么？”
“你总是把一件件小事积攒拖成一项任务才解决，忽略那些我都能看到的蚁巢，比如白塔和村庄，和街道里的小蚂蚁。你想怎样，也自降身份，抛弃人伦道德，变成蚂蚁吗？”先生放平拐杖在伊芙耳边说，确保每个人都听到他的话。腐花的酸味从先生的嘴里灌出。
“你犯的不过是人会犯的罪，因此证据确凿了，你知我知。你默许垃圾在城市里肆意流窜，就是在伤害我的神。”
伊芙屏住呼吸，肩膀开始抗拒先生的手掌。
“伊芙！”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冲到伊芙背后，举起捕鱼叉，往先生的背上猛刺过去。但先生执起拐杖挡住鱼叉，抓着伊芙的头发，把她推进了花圃，然后双手握住拐杖，推开鱼叉，黑色的墙开始鼓起，像泡沫一样涌动，转眼涌到先生脚边。
“如果我没有神的帮助，怎防得住你们一次又一次比噩梦还可怕的侵袭。谢谢您，我的神明。”先生绅士地站回桌旁闭目养神，好似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有他的神。可流动的墙却是真实存在的。
陈萱泉竭力斯底地吼：“不好，那是怪物！”
“不、不可能……”拿着鱼叉的男人眼中流露出陷入绝境，放手一搏的决意，再次把鱼叉刺向先生，一团黑雾很快搭上他的背，他忍不住发出哀嚎，松开鱼叉，然后便倒地，挣都不挣扎一下，任黑雾吞没了他。
“怪物，请吃了对美好未来不敬的人，他们的记忆可以净化你们的身体。”先生伸出胖乎乎的食指，手指像婴儿的手一般弯曲。
黑雾怪物扑向伊芙和她的手下，剩余人徒劳地聚成一团拿出武器，然而他们的身上也很快爬满了黑雾，腰和脖子纷纷不见踪影，剩余的部位被怪物争夺着分解，在黑色的泡沫里游来游去。
花圃上端恢复了它纯净的模样，光透过玻璃墙投下来，但伊芙已经见不着这阳光。她被最大的一团黑雾吞没，就连抽噎声也好像被瓜分殆尽。
“我神，想要伤害你的人没有了！”先生对着天说。风吹得他花白的头发被光晕开。
尚虔棠站在人群背后，双眼发直，为了憋笑而怂着肩，嘴唇几乎抖成一条波浪线。先生反复强调自己不会因为信仰冒犯别人，可现实呢？他放弃一切只为那信仰，疯狂的信仰者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贞，最爱侵犯别人。 刚才还有怪物破窗而出，那么谁又被先生拉着当成了祭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