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吧。”伊恩手上的动作没停，随口答道，“不过要等见到他本人，才能确定。”
露西娅能得出同样的结论，其实并不意外。她向来敏锐，而且在见过瓦尔顿之后，有太多细节都已经不言而喻。之前遇见其他幸存者时心中的种种疑惑，如今似乎终于全都有了答案。
“据我所知，要做到这种事，唯有突破凡人生死界限之人才能办到。”露西娅低声说，“那位‘光之子’，最终却成了诞生于黑暗的存在。”
伊恩没有接话，只是耸耸肩，弯腰调整钢靴与护胫的松紧度。这一步向来最为关键——既要固定牢固，又不能妨碍行动。
“可即便如此，”她的声音愈发轻柔，继续说道，“殿下看起来依然正直高尚。我们所见的一切都能证明这一点。或许他……”她转头望向别处，话语渐渐停顿，“或许他和您的情况一样，伊恩大人。”
“有可能。”伊恩轻轻点头，这个推测合情合理，“不过我可不像他那样，是什么高尚之人。”
露西娅看着他活动了一下脚踝，随即摇了摇头：“您说得不对。您既没有被虚空腐蚀，也没有被混沌逼疯，反而学会了掌控它们。您没有迷失自我，也没有逃避自己的本质。”
“唉……”
我本就别无选择。不管愿不愿意，我恐怕早就成了“超越凡俗”的候选者之一了。
伊恩挺直脊背，伸手调整护胫两侧的搭扣。这时露西娅继续说道：“或许殿下的情况也是如此。说不定正因如此，那些黑骑士才能保持清醒的神智。而且，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或许也在其中起到了作用。”
“嗯，这我不敢确定，但他似乎并不效忠于任何古老神明。”
若是真的效忠某位神明，那股神力早就会慢慢扭曲他的灵魂。十年时间，足够将他彻底变成怪物了。
伊恩回想起瓦尔顿身上散发的气息——漆黑而诡异，却又算不上完全的怪物气息。那是一种被塑造、被掌控的力量，而非由外界神明强加的力量。那是从虚空中汲取的混沌，经过提炼与重塑，化为独属于自身的力量，就像那位“逆天之徒”曾经做到的那样。也是在那时，伊恩第一次意识到：或许人类也能做到同样的事。
不过，也不能排除背后有未知神明操控的可能。
“真正的问题，会在那道‘墙’倒塌之后出现。”露西娅轻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叹息，“很明显，王室与圣教团绝不会接纳殿下，也不会接纳这边的幸存者。毫无疑问，他们会给这些人贴上‘被腐蚀者’的标签。而且从瓦尔顿爵士的反应来看，他们对帝国和圣教团，似乎也没多少好感。”
“他们凭什么要有好感？”
“正是如此。他们完全有理由心怀不满。”露西娅的神情不仅是担忧，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坦然，仿佛正直面一个无解的难题。照此情形，即便那道墙真的倒塌了，也不过是另一场战争的开端。
伊恩从鼻子里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么说来，殿下最终恐怕会被称作‘黑暗王子’了。”
对此，他毫不在意。毕竟，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为帝国可能分裂的事忧心忡忡。更何况，他只是孤身一人，根本无力扭转如此庞大的局势。就算杀了海科德，也改变不了什么。
事实上，杀了海科德，反而可能让他的声望更高。
要知道，伊恩可是“北方超人”，是“白金巨龙使者”。若是海科德死于他手，在其追随者眼中，海科德会变成殉道者、圣徒，甚至可能被奉为神明。这些人会带着更坚定的信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信念——继承他的意志。
当然，若我把这片土地上的幸存者斩尽杀绝，或许就能阻止这一切……
但这根本不现实。说实话，他也不想这么做。被称作“技艺高超的杀手”是一回事，变成一个能冷酷屠杀无辜的“屠夫”，就是另一回事了。
更何况，在他眼中，这些人更像是受害者，而非恶人。他的目标始终是推倒那道“墙”，离开这个地方，没必要去阻碍这些人的路。为了帝国或圣教团的利益，去冒着一切崩塌的风险与他们为敌，就更没有意义了。
“黑暗王子……真是难以置信。”露西娅喃喃自语，转头看向伊恩，“这么说，您认为帝国真的会分裂？”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伊恩最后拽了一下腰带，皮革稳稳地贴合在腰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为自己无法改变的事情操心。”
他轻轻耸肩：“眼下，推倒那道‘墙’才是首要任务。”
从这个角度来看，得知海科德不仅能力出众，而且或许是个可以讲道理的人，也算是一件好事。
伊恩不知道海科德现在处境如何，但如果事态发展顺利，他最终面对海科德时，或许不会是敌人，而是一个欠了自己人情的人。
“您说得太对了。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殿下的帮助。”
“更准确地说，我们需要他们所有人的帮助。如果想在剩余的时间里推倒那道墙，我们必须迅速行动。而要做到这一点——”伊恩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转头看向露西娅，“我们得继续以平等的身份与他们合作，而不是以接受王室命令的下属身份。”
露西娅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是的，我现在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了。”
她的声音平静而沉稳。那一刻，她身上没有丝毫神明的光环——没有敬畏，没有圣光，只有冷静而务实的理智。
伊恩心想，她跟我和米格尔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都被影响了。
接着，他问道：“黛安娜呢？”
“她跟瑟琳爵士去准备出发事宜了。我是来叫您的。”
“好，这么说我是最后一个了。”
“大家肯定还在准备，您不用急。”
“没事，我都准备好了。”
伊恩左右转动脖子，每转动一下，都伴随着轻微的咔咔声。装备熟悉的重量感落在身上——沉重，却让人安心。或许是刚才那一小会儿休息起了作用，他此刻思路清晰，身体也感觉格外轻快。
“我突然在想，”他一边把斗篷披在肩上，一边喃喃自语，“要是把兽人族大恶魔的尾巴砍了，它们会不会就老实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看向露西娅：“不如我们去验证一下？”
“好！”露西娅立刻转身。
她刚才不还让我别急吗？伊恩摇摇头，笑着心想。
露西娅走在前面，自信地穿过昏暗曲折的走廊。越靠近出口，遇到的狼卫就越多。每次经过，士兵们都会停下手中的事，侧身站好，用拳头抵住胸甲，向他们致意。
这并非同伴间随意的点头，而是正式的、充满敬意的礼节——一种专为贵宾准备的礼遇。显然，他与瑟琳谈判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回头见，谢谢你们的护身符。”露西娅说道。
与目不斜视走过的伊恩不同，露西娅会向每一个遇到的人点头致意。狼卫们也会简短地点头回应。
伊恩心想，她嘴上不说，其实还挺擅长与人打交道的。
他们进来时经过的那扇巨大城门，此刻正敞开着。城外空地上，几个人影正等候在边缘。伊恩看向露西娅——她正把面具戴在脸上。
“你刚才不是说他们还在准备吗？”
“我们已经迟到了，”露西娅耸耸肩，拉起兜帽，“再晚几分钟也没什么差别。”
伊恩轻笑一声，抬头望去。两名骑手正并排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人有着银金色的头发，还戴着面具，毫无疑问是黛安娜。
“这身装备很适合你。”伊恩看着黛安娜说道。
她身上的装备大多看起来是全新的——皮革外层镶着薄金属板，防护衣物的内衬上还刻着复杂的魔法阵纹路。对于一个一开始坚决不愿同行的人来说，她从军械库挑选的装备，可比谁都齐全。
“只是刚好合身而已，好吗？我是说，既然这么合身，那我当然要穿了。”黛安娜含糊地辩解着，目光转向一旁。
伊恩笑了：“没人怪你。我只是说，你穿起来很好看。看来我挑的东西还不错。”
“你在这种事上倒是挺有眼光。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呢？”
“我有眼睛，当然能看到了。”
黛安娜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猛地转过身，拉着马就走。
她这是怎么了？伊恩眨了眨眼，微微歪头。
露西娅正快步追上黛安娜，看样子她们打算共乘一匹马。
伊恩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一匹黑色战马正耐心地等候在城门边。
“您没必要亲自来送我们。”伊恩说道。
牵着缰绳的人是瓦尔顿。他把马侧过身，方便伊恩上马，同时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歉意，”瓦尔顿说，“没能亲自护送二位安全见到殿下，我始终心怀愧疚。”
“不必道歉。多亏有您，我们一路上都很顺利。”伊恩笑着回应。
瓦尔顿外形威慑力十足，举止却彬彬有礼，这种反差依然令人印象深刻。伊恩通常只有在与兽人打交道时，才会遇到这种反差感。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身边的战马上，随即又转回到瓦尔顿身上：“等等，这马鞍是您亲自备的？”
这匹黑色战马从头到脚，都披挂着伊恩之前挑选的铠甲——暗色调的甲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头部、躯干甚至腿部，都覆盖着多层甲胄。
“这并不难。”瓦尔顿回答。
伊恩更仔细地打量着这匹马。才过了半天时间，这匹马却已经显得活力充沛，不停地喷着鼻息、踏着蹄子。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这个。
“这还是之前那匹马吗？”伊恩眯起眼睛问道。
马的身形看起来很熟悉——高大而健壮，但整体的体格明显变大了，像是长大了一圈。
更奇特的是它的角。从鼻梁到头顶，两根刀刃般的尖角刺破链甲头盔伸了出来，而且看起来还在继续生长。
“是的，还是同一匹。”瓦尔顿确认道，“说实话，我也很惊讶。我从未见过一匹马能进化得这么快。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它就能变成真正的恶魔战马——一匹只忠于您的战马。”
“那我可得好好保护它，让它活到那一天。”伊恩喃喃道。
是因为混沌之力的影响吗？
伊恩一边想着，一边将脚踩进马镫，翻身上鞍。大腿下方传来的马背触感，明显比之前更沉重、更坚实。
瓦尔顿递过缰绳，补充道：“它会成为您最可靠的伙伴，就像我的伊丽莎白对我一样。”
“您的战马叫伊丽莎白？”
“我平时都叫它莉萨。”
呵，名字还挺雅致。
伊恩笑了笑，轻轻拽了拽缰绳。这匹黑色战马向后退了一步，温顺得有些出人意料。
“祝愿您能平安见到殿下，也祝愿您能平安归来，圣者使者。”瓦尔顿说着，用拳头抵住胸甲。
伊恩点点头：“我会尽力的。而且，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战马转过头，然后低头看向瓦尔顿：“别让黑暗吞噬了你。”
瓦尔顿头盔面罩的缝隙后，那双黄色的眼眸微微睁大。随后，他深深鞠了一躬：“我会竭尽全力。”
黑色战马转过身，迈步向前，蹄子踏在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直到这时，伊恩才抬起目光，望向敞开的城门之外。
在集结队伍的后方，露西娅和黛安娜共乘一匹马，正安静地等候着。
这支队伍大约有十名全副武装的狼卫，全都穿着厚重的铠甲。每个人的面具眼窝处，都刻着一道长长的划痕——这是精英身份的标志。这些都是顶尖的狼卫，很可能都是指挥官级别。
他们的战马两侧鞍桥上，都系着补给袋。看起来，他们随行的主要目的是运送补给，而非参与战斗。而队伍最前方，瑟琳正骑在一匹完全变异的战马上。
当她的目光与伊恩相遇时，她高高举起了左手。紧接着，一阵沉重的轰鸣声响起，堡垒的吊桥开始缓缓放下。
片刻之后，伊恩策马来到露西娅和黛安娜身边。
瑟琳先是看了看狼卫，又看了看伊恩，终于开口说道：“我们要一路不停，直接赶往裂隙。别掉队。”
伊恩和露西娅几乎同时点了点头。只有黛安娜发出了一声叹息。
瑟琳握紧变异战马的缰绳，调转马头：“那么，出发吧。”
她的战马疾驰而出，狼卫紧随其后。不远处，露西娅也驾着马跟上——她现在操控马匹的技术已经相当娴熟了。
伊恩抬头看了看那片色彩错乱的天空，最后拽了一下缰绳。
嘶鸣——
黑色战马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微微扬起前蹄，随即猛地向前冲去，蹄子狠狠踏在地面上。仿佛它也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就这样，他们向着大恶魔的领地疾驰而去——那片充斥着疯狂与混沌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