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带着离别的灼热,慷慨地洒满云城一中的校园。高考的硝烟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与淡淡的离愁。毕业典礼在礼堂举行,气氛热烈又带着感伤。
苏晚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校服,安静地坐在班级方阵的后排。台上,校长在慷慨陈词,优秀毕业生代表在发表感言(江屿的名字被提及,但他本人并未到场领奖,据说是家中安排出国事宜)。周围是同学们兴奋的低语、拍照的咔嚓声和不舍的拥抱。
这一切喧嚣,仿佛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膜。她的心,早已飞向了那张放在花店抽屉里的、印着“南大文学院”字样的录取通知书。那是她用无数个不眠之夜和满身伤痕换来的通行证,是通往崭新未来的船票。然而,船票的另一端,是母亲日益憔悴的脸和花店门可罗雀的冷清。巨大的喜悦之下,是沉甸甸的忧虑。
典礼结束,人群如潮水般涌出礼堂。阳光刺眼,蝉鸣聒噪。苏晚没有立刻离开,她避开喧闹的人群,像有某种牵引,独自走向校园深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东边靠近小树林的篮球场。
午后的球场空旷寂静。塑胶地面被晒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阳光和橡胶混合的气息。篮板孤零零地立着,篮网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这里,是她最初心动的起点,是无数次躲在梧桐树后偷望的角落,也是所有悲欢交织的源头。
她走到球场边那棵最大的梧桐树下,树荫投下大片清凉。她背靠着粗糙的树干,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开学典礼上那个惊艳的身影,暮色中独自练习投篮的孤寂侧影,递还笔记本时微凉的指尖,火灾中扑向她时那双震惊复杂的眼睛,以及地下室门口那绝望死灰的眼神…最后,定格在录取通知书上那行清晰的“南大文学院”。
所有的卑微、心碎、挣扎、奋起,都浓缩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风过无痕,却在她心底刻下了无法磨灭的沟壑。
“苏晚。”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苏晚猛地睁开眼。
江屿不知何时站在了球场入口处。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阴郁。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蝉鸣、风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心跳声。
苏晚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警惕的小兽。她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更没想到他会主动出现。她下意识地想离开。
“别走!”江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恳求。他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距离。他看着她戒备而疏离的眼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艰涩:
“苏晚,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都…太迟了。”
“对不起这三个字,我说过很多次,你也听腻了。它们改变不了过去,也弥补不了我对你造成的伤害的万分之一。”
“我今天来,不是奢求你的原谅。我知道,我不配。”
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日记本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磨损的封面,眼神充满了痛苦和珍重。
“我来…是把它还给你。”
他上前一步,双手捧着日记本,极其郑重地递到苏晚面前。姿态卑微,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赎罪感。
“这本日记…我…我反复看了很多遍。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江屿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以前…太蠢,太自以为是,被偏见蒙蔽了眼睛,被谎言牵着鼻子走…我轻易地相信了最恶毒的污蔑,然后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了最纯粹的心意。”
“我骂你恶心,让你滚…那些话,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后悔、最混蛋的话!它们会像烙印一样刻在我骨子里,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曾经是个多么眼盲心瞎的混蛋!”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我看到了你的痛苦,你的挣扎,你的绝望…也看到了你的坚强和不屈!在废墟上开出花的是你!在黑暗中独自前行的也是你!而我…我除了自以为是的‘补偿’和愚蠢的逃避,什么都没做!我甚至…连保护自己在意的人都做不到…”(指父亲对苏晚的威胁)
他顿了顿,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晚,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骄傲和疏离,只剩下深刻的悔恨、无地自容的卑微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孤勇:
“苏晚,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泅渡的星河。这道星河,是我亲手划下的,用我的愚蠢和伤害。”
“现在说这些,很可笑。我也知道,南大的录取通知书在你手里。那是你应得的未来,是你用血泪拼出来的路。我…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你什么。”
“但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但是,如果你…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赎罪的机会…一次…重新认识的机会…”
“我愿意用尽余生,去弥补,去守护,去…学着真正地看见你,尊重你。”
“我会离开江家,放弃他们安排的一切。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打工,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我会努力去靠近你的世界,靠我自己的力量。不再是施舍,不再是居高临下…只是…一个想要弥补过错、重新开始的人。”
“苏晚…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最后的问句,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消散在午后的热风里。
整个篮球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苏晚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了所有光环、卑微祈求的男人,看着他手中那本承载了她所有青春隐秘的日记,听着他这番迟到了太久、却字字泣血的独白。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震惊、荒谬、一丝隐秘的刺痛…还有更深的疲惫,交织在一起。
风过无痕。他的独白,究竟是废墟上吹来的最后一丝余烬,还是命运抛出的又一道无解的难题?她该如何回应这颗被悔恨浸泡得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