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梦色觉得烦躁,这是一股有来由的情绪。她心中陈旧的思绪似潮水翻涌,情绪也由此不受控制。
在她住处的对面,那个小楼有她年少时的念想。那是无法言说的少女情丝,也是不可磨灭的过去。
她不想在家里呆下去了,未婚夫来了好几次她都避而不见,她就是这样任性,八年前是这样,八年后还是这样。但为什么不到对面楼,告诉那个人,小道士,你还敢回来?你知道我等你好辛苦吗?可是他不知道,她也不会过去,大概是因为心中还有怨气吧,就是想看他为难的样子,也该他为难一阵子了,她觉得她需要点酒。
离书院最近的酒馆在山门左侧一百五十丈的位置,那其实不是个酒馆,更是一个青楼。可是楚梦色顾不得那么些了,她现在只想喝酒,只想把脑子变得沉重,让意识混沌,让思绪不要在这么念旧了。
夜里的书院寂静而安详,路上只有灯,树,楼和一个夜行的女人。快到山门时突然遇见了一个道人,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道袍却气势凌厉。她瞄了一眼那个道士,恰巧那个道士也正在看着她,那眼神冷漠毫无生人情绪,她感觉浑身发冷赶忙快步离去了。
道人与楚梦色擦肩而过后停下脚步又转身看了一眼,那红色的衣裙在夜色中格外靓丽,但道人身上却腾起了一股杀气,略一顿便转身朝常应静所在杀去。
常应静正与宋辞对坐,忽感觉有一股凌厉的剑气袭来,桌上的长剑应声出鞘,人随剑走,击碎窗台飞上半空之中。
那半空之中早有一年轻的道士在等着他,正是楚梦色在山门遇见的那人。
道士冷漠的看着常应静,身上的道袍无风鼓起,气势陡然攀升。
“我名东来,我自东来。我有一剑,请君一试。”
说罢,便是一剑东来,恰似那天偷袭他的那一剑。
“原来是你?!”
那道士却不搭话,剑势更疾,千万朵剑光似开屏一般铺展开来,万千光彩在漆黑的夜空中随意涂抹,但色彩斑斓中,道道杀机倾泻而出。
倾倒的剑势似排山倒海般镇压而来,常应静无法调用真气,只能用太极的路子将攻来的剑气反击回去。
那道士见常应静不敢与他对攻,看了看头顶的夜空,夜空中星月交辉一片宁静,心中便已知晓,手中剑催动更疾,但常应静太极之力着实厉害,纵有千万刀剑,也被他一一化解。二人僵持了许久,终究奈何不了对方双双罢手。
“如果不是上次那老倌破了我的请神,你早就死了。”
道士语气平淡,但内心中还是对那老倌气势无双的一刀感到心有余悸,祖师的投影也没抵挡住那一刀他也被反震而伤了。
“你们龙虎山有完没完,都是修道之人,非要分个先后不成?”
”我们龙虎山自张道陵祖师开山至今二千多年,你们武当凭什么与我们并列,都说你修道五百年,是当世最有可能成仙的人,今天我就想看看,这天到底想不想让你成仙!“
常应静眉头一皱,不料龙虎山的道士名利心这么重,顿时觉得索然无趣。联想起自己师傅那佝偻的身躯,一生修道最终为自己葬送寿命,心中一黯也无心再战了。
道士见常应静已生退意,冷冷的说道:我的确打不过你,可惜你有软肋。
说罢,一甩袖子一股剑气凌空而去,常应静定睛一看霎时头皮发麻,剑气所指赫然是刚刚走出酒馆的楚梦色。
此时已是阻挡不及,纵然常应静身法极快,待他赶到时那剑气已然穿胸而过。红色的衣裙浸染出了大团大团的墨色,那姣好的面容,也变得愈加苍白。
楚梦色倒在了常应静怀里,手掌抚摸着他的脸庞,喃喃说道,八年了,你怎么才来呢?我累了,我想睡,睡你怀里,好舒服。
常应静替楚梦色整理好发丝,将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脸上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的样子。
“以前我只带你御剑穿云海,今天我就带你看看飞剑杀人的样子。我说我是第二厉害的剑仙,你总是不信。今天拼着再挨天雷,我也会为你报仇。张东来,受死!”
一声怒吼,长剑拔地而起,常应静浑身剑气凌云,直冲皓月。夜空中马上乌云翻滚,隐隐雷鸣轰响。
张东来见天地异象顿时大喜,他本是师傅从山下捡回来的孤儿,他师傅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输给了武当山的老道士,堕了龙虎山祖庭的名声,二十年来一直在祖师灵堂忏悔不已。
他修道,练剑,养气都是为了师傅开心,但是师傅从来都不开心,今天他就要将武当山最出色的后辈扼杀于此,师傅,这一次您可以超过老道士了,您应该会开心吧,可惜我不能再一次看见您笑了,徒儿真的好想您再笑一就像当初捡我回山时笑的那样。话音刚落,常应静便御剑而行,如白光贯日穿胸而过,一剑毙命。
天地雷鸣更响,这翻滚的雷云比之前几日更强。常应静怀抱楚梦色,手持长剑立于半空。头顶雷云翻滚,雷声阵阵,一道道闪电在天空中似腾龙一般四处游窜,常应静气机全泄,天地已然再也不能容他。
“应静,快收敛气息,你扛不住天雷的!”宋辞站在窗前大声吼道。
常应静摇了摇头,将楚梦色抱回屋内,雪白的床单衬得红色的衣裙格外鲜艳。
为何以前从未觉得她如此动人呢?为何总是要想着天地,得道呢?道是什么?他修了二十多年却始终不明白道到底是什么?
师傅说的顺心意,祖师的阴阳互涵,乃至于老子写下的“道可道,非常道”。这世间已经有了这么多的道,但我的道是什么?
他脑子里蓦然想起了老倌那摧枯拉朽的一刀,世间弯弯绕绕,我只有一刀。直接,爽利。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道呢?
“等我,我很快就来陪你。”
我已经躲了五百年了,这一次,我不再躲了。
天道灭我,我唯有还之一剑。
常应静飞过宋辞,直面天上滚滚惊雷。雷光闪烁,照耀得整片天空都什么明亮白色。一道道天雷翻滚拧结,汇成一条巨大的雷龙,在云海间翻腾遨游,拧身直扑常应静。
第一雷,与剑光同灭。
第二雷,劈落常应静发髻。
第三雷,天地失色,剑碎。
第四雷,道袍破裂,常应静口吐鲜血。
第五雷,第六雷,第七雷几近同时而来,而此时常应静已然精疲力竭,手中无剑,身上也是多了许多伤痕。
常应静却全然不惧,纵然手中无剑,他依旧并指为剑,全身剑气凝聚于指尖,要与天威一决。
眼见天雷即将劈落下来,宋辞急忙跪坐于中堂内,身前墙上挂有孔子画像,宋辞朗声说道
“弟子宋辞,四岁启蒙,今已学儒三十七载。大道之音,圣人之训时时不忘。今日祭书三万七千卷,借圣人之训助我入道,天道之上,还有至理。今以大道至理抗天道,我以肉身成圣人。”
满墙书籍腾空而起,层层构架,直通天雷最盛之处。宋辞脚踏古籍,与天雷硬撼,三道天雷齐落,三万七千卷书籍尽燃,一股浩然之气自书院藏书阁中腾起,直冲天空正中。穿云破月而去。
“世人皆知剑仙刀客,岂不知我儒生也有慷慨赴义之时。书生意气又如何,书生意气也可败天道!”
两股力量悍然撞在了一起,天上雷云被冲淡了大半,整个夜空也为之一清。大片大片的星空显露了出来。宋辞从天上无声坠落下来,常应静已无剑可御只得跑过去双手接住,一股巨大的冲击力陡然爆发,待到烟尘散尽时两人都躺着一个巨大的土坑内。
宋辞看着身下狼狈的常应静笑道:“兄弟,我只能帮到这儿了,最后一道,帮不了你,你自己小心。”
抬眼天空,雷云散去了大半,却有一团浓黑异常的雷云依旧翻滚。这是他最后一击,也是最强一击。
常应静此刻已然全无半点真气,一个普通的壮汉都能轻松将他击倒。可是他依旧坚持着站在那里,风云不动,等待着那最后一击天雷,就像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被劈死了八回,多一回又如何?“
那道雷光中有种种虚像显现,宫殿,异兽,仙人,飞禽,走兽。宛如仙界之门开了一线,那么美好绚丽 可惜却杀机最盛。
这一雷,落得无声无息。宛如柳絮飘飞一般的轻巧,甚至连轨迹都留不下一丝。大道无痕,天道亦无痕。可这轻巧与无痕之下,是鲜血淋漓的杀戮。
武当山上,老道士正在金顶的祖坛前上香。上香祷告完毕,老道士喃喃说道:
“天道无情,大道无声。天罚前八雷你挡下了,这最后一道就让师傅我来替你挡吧。”说到这里,老道士不禁笑了起来。
他蓦然想起自己刚刚入门时,牵着自己一步步走遍武当七十二峰的小师叔,那个明媚的笑颜和温润手掌。那时他年纪还小,小师叔便唱儿歌哄他。
那也是一个像今天一样的雷暴天,小师叔在山门前被天雷击殁,尸骨无存。一直到五十年后,他在山门前遇见常应静时,那明媚的眉眼,端是与小师叔一模一样。
如果这世间真有轮回,那么这就是了。
老道士端坐山前,一个巨大的玄武虚影从金顶之上腾空而去,发出着无声的怒吼奔向西去。而老道士却一下子像是被抽空来全部的精气神,须发皆落,皮肉渐消。
老道士看着那玄武离去的身影,咧着嘴笑着,嘴里唱着一首莫名的儿歌,而他身后,历经六百年的金顶轰然坍塌。
常应静等待着天雷落下,等待着延续九世的轮回。可一只巨大的玄武陡然冲出,咬住了那即将落下的天雷,头一甩便将那雷光甩到了天边。
雷光与玄武的紫光交割纠缠,天地也发出了阵阵莫名的声响,这是天地在反抗,在愤怒,在咆哮。
自古天道以下,皆是顺民。无人可以抬头,无人可以质疑,无人可以反抗。而今日天道也败退了。
常应静看着玄武虚影,眼中不禁酸涩难耐。他的师傅这一次,真的活不久了。那个牵着他的手带着他一步步走遍武当七十二峰的人,那个传授他道法,教他剑术,为他唱儿歌的人,那个为他挡劫折寿站在高高山岗上的佝偻身影,真的要离开了。
常应静看着从土坑里爬出来的宋辞,无声的笑着,无声的哭着。
武当山,本是十分熟悉的路,此刻却艰难异常。
宋辞为他准备了上好的房县小花菇,他踟蹰了再三,还是放进了包里。
走在武当山上,上下山的道士见他回来都开心的打着招呼。丝毫没有有丧事的样子。
也许,是我预估错了?
心中有疑,脚下却走得更急。不论如何,都需要一个答案。
推开房门,就看见老道士正盘坐在床上。此时老道士已经须发皆落,皮肤松弛。双眼浑浊,却依旧闪烁着神采。常应静的眼泪一下子没有蹦住,跪在师傅面前痛哭起来。
老道士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徒弟头顶,淡然说道:“修道之人,生死早就看淡了。我让你带的东西带了吗?”
常应静忙不迭的从包里掏出备好的小花菇,老道士伸手想去拿,却不料手掌颤抖,拿不起来了。常应静连忙将手掌送到师傅面前,老道士用鼻子嗅了嗅,开心的笑道:
“真是好花菇,下汤面一定好吃,可惜我牙没了,吃不下了。应静”
师傅,你还需要徒儿做什么?”
“为师还有一个心愿,一直没完成。现在时日无多,只有求你帮我一把了。”
说罢,便轻声在常应静耳边说了几声,常应静面色怪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当夜,常应静背着老道士避过了山上的众人,走上了下山的山道。
山风凌冽,夜色深沉。常应静怕老道士身子虚受不了,脚步也放的很轻。
老道士看着山下点点灯火,喃喃说道:这人间,真美啊。都让人舍不得死了。应静啊,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师傅一把年纪了临死还想着去好个色。嘿嘿,这件事我想了七十年了,从小师叔跟我讲了他的那些经历,我就一直想去,可惜,一直不敢。后来成了长辈,做了师傅,掌教就更不好去了。这么一等,就是七十年了。
常应静没有说话,师傅的声音那么轻,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去,他怕一打断,师傅就说不完想说的话了。
老道士不顾常应静是不是听见了,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女色是色,功名利禄,爱恨别离都是色。这些形形色色都看透了,那还有什么人味儿呢?你和那个女娃子的事情我早就跟你说过的,顺心意,莫强求。你不听,你总是不听,总是那么倔,就像小时候非要自己爬三千六百级台阶一样,累的直喘气还是要爬,怎么这么倔呢?天道如何,得道又如何?问心有愧如何求道。唉,你真倔,就像小师叔一样,非要自己扛天雷。小师叔,小师叔我好想你,我,我想你啊。”
老道士话音落下许久,也没有再想起。常应静心下一沉,脚步也列跌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往下走着。
“师傅,不能睡啊,马上就下山了,我给你找最好的姑娘让你开心,师傅,我过天劫了,以后不会再有雷劈我了。师傅,你走了我怎么办?”
老道士没有回答,没有人回答。只有寂静的山峦在起伏,山风呼啸。一切都似春秋一梦一般,梦里斑斓百色,梦醒时俱随风而去。
不久后,武当山下新开了一茶楼。门脸不大,只有两椅一桌,老板姓常,好给人泡茶。
我有一茶,其名:浮生如梦。今日欲请君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