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伊恩。
“是的。”露西娅瞥了她一眼，立刻接话道，“据我所知是这样。”
“我猜也是。”伊恩点点头，轻轻咂了下舌。
果然如此。要是只有少数兽人与恶魔为伍，人们不至于对整个兽人族都怀有如此深重的敌意——不过，精灵族肯定也在其中煽风点火了。
他记得很清楚，人类和精灵中都有不少叛徒和变节者，就连矮人和兽人里也有。要让整个种族都被打上“堕落”的烙印，必然发生过类似“大恶魔诞生”这样的事。
“它在战争年代就声名远扬——是个崇拜被囚禁的虚空本土神明的狂战士。”伊恩在心中梳理思绪时，露西娅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
她面具周围，有一层微弱的魔法光晕在闪烁，如同呼吸般起伏：“我知道的大概就这些了。关于大恶魔的大部分详细文献，都由大圣堂管理和存放。”
“克鲁西卡。”黛安娜低声嘟囔，“兽人获准加入帝国的条件，就是放弃那位古老的神灵。”
露西娅愣了一下，随即惊讶地转过身。
“战争初期，帝国节节败退，它主动请缨率领兽人战士奔赴前线。可没过多久，它就背叛了帝国。”黛安娜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沉重。
她说话时语气异常平静，透过木质面具，还能听到她咂舌的声音：“他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他们无法原谅帝国和圣教团将他们的神明放逐到虚空。但讽刺的是，早在它诞生之前，兽人族就已经改信其他信仰了。”
“嗯。”伊恩缓缓点头，目光投向黛安娜。她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凝视着虚空——看向的不是现在，而是过去。
“是它带头击退了帝国军队。我离开家乡赶到前线时，它已经是臭名昭著的恶魔了。‘狂怒之兽’‘食人狂战士’‘灰烬屠夫’，这些都是它的名号。”
伊恩想起了那个有着橙色眼眸的兽人战士——那个信任他、愿意把尾巴交给他保管的兽人。她曾说过，兽人并不把投靠恶魔的同类视为叛徒，只当是信仰不同的亲人。
可即便如此，要是有人顶着“食人狂战士”这种名号，难道还不足以和对方划清界限吗？
伊恩又咂了下舌，开口问道：“你亲眼见过它吗？”
“见过，远远见过一次。它看起来就像克鲁西卡的化身。我看到它开始屠杀的那一刻就逃跑了，也正因如此才活了下来。”
“这倒不奇怪。”伊恩耸耸肩。这种遇到麻烦就跑的本能习惯，看来早在她过去的经历中就根深蒂固了。
黛安娜用沉重的语气补充道：“过了一阵子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因为不久之后，它又多了个新名号。”
“什么名号？”露西娅迟疑地问。
黛安娜与她那双翠绿的眼眸对视，一字一句地说道：“精灵杀手。”
露西娅倒吸一口凉气。
“我猜它是得知南部兽人被赶到了边境地带，而且不少兽人在这个过程中被处决了。说不定是从死在它手下的人口中听到的。”
“天啊。所以它认为这一切都是精灵造成的。”露西娅叹息道。
黛安娜点头：“没错。为了防止更多潜在的堕落者加入，这是必要的举措。但我怀疑它不会这么看。”
这么说来，至少兽人族的双方仍将彼此视为亲人。
伊恩苦笑着喃喃道：“不过，我觉得它的想法也不全是错的。”
“我不否认长老会有野心，但这都是他们自找的。那些会说话的野兽……我离开家乡之前，他们就公然引以为傲。真是一群蠢货。”
黛安娜咂了下舌，摇着头补充道：“他们大概从没想过，说那些蠢话会有什么下场。要是那混蛋没背叛帝国，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其实，南部兽人原本可能已经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因为那些该死的野兽……他们真的很能打。”
伊恩平静地点头。不管后续发生了什么，因纳斯科格无疑给了帝国一个发难的借口。
“后来圣教团和帝国精锐部队出动，战局逆转，它消失了一段时间。但显然，它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转而采取伏击战术，等待合适的时机发动袭击。它所到之处，都会留下自己的‘印记’。”
“印记？”露西娅察觉到黛安娜语气中的不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黛安娜平淡的声音在空气中传播，透过木质面具，听起来比平时更缺乏情绪：“它会像杀猪一样把人砍成碎片，或是剥了人的皮，把尸体绑在杆子上防止掉落。如果伏击的目标中有精灵，它总会专门针对精灵下手。”
“天啊——”露西娅的眼皮颤抖着，一声如同摇曳热雾般的叹息从她的面具旁飘出。
“我自己也见过几次。有些人变成那样后居然还活着。事实上，我敢说一开始所有人都还活着。”透过面具的眼缝，黛安娜的目光微微眯起，“我们不得不亲手结束他们的痛苦。而我当时唯一的感受，就是庆幸那不是我。”
尽管她的声音很平稳，瞳孔却在颤抖。此刻，她对因纳斯科格的恐惧，似乎超过了憎恨。“大概有几百个精灵是那样死的。不久之后，圣教团正式宣布它为大恶魔，称它是克鲁西卡的化身。这都是它杀害并吞噬了无数圣骑士、神父和法师的结果。”
她的目光飘向昏暗压抑的四周：“在那之后的事，你们应该也知道了。”
附近的地势缓缓向下倾斜，依旧一片荒芜，几乎看不到一棵树。偶尔出现的几棵树，也像魔域边缘的树木一样枯瘦如柴。
“无尽之夜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说完这句话，黛安娜陷入了沉默。
沉重的寂静笼罩了众人，只有战马的蹄声、呼吸声，以及露西娅偶尔清嗓子的声音。
伊恩正歪着头，为一种莫名的轻微不适感感到困惑时，约格迟来的笑声在他脑海中响起：
——这故事用来打发时间还不错，我挺喜欢的。
伊恩回过神，看向瘫坐着、仿佛耗尽了力气的黛安娜，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复仇？”
“复仇？”黛安娜回头看向伊恩，随后发出一声微弱而失落的叹息，“我早就放弃了。现在我只在乎活下去，活着才能——”
“黛安娜，这话不能说。”露西娅立刻打断了她。
黛安娜身体一僵，看向露西娅。露西娅则用严肃的眼神与她对视：“这种话要藏在心里，说出来会倒霉的。”
“对，差点犯了大错。”
米格尔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欣慰。
伊恩看着两人，忍住了笑意。他能看出来，黛安娜的话只说了一半。如果她真的彻底放下了复仇的念头，就不会每次提到因纳斯科格时都露出那样的神情。当然，没必要把这一点点破。
“之后发生了什么？”相反，伊恩换了个问题。
黛安娜眨了眨眼，转向他：“之后？”
“黑墙升起之后。”
“啊。一开始和之前没什么两样，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魔域很快就会崩塌。过了很久，人们才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
“那恶魔之间的战争呢？是后来才开始的吗？”露西娅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问道。
黛安娜摇头：“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自己的麻烦就够多了，每个人都到了极限。要是殿下没有下令全面撤退，我们肯定都死了。”
“真是个大胆的决定，肯定不容易做到。”露西娅钦佩地喃喃道。毕竟，这样的选择可能会让他失去荣誉和权威。
“没人责怪他，事实上，我们都很感激。那些坚持要坚守阵地的将军，都被他压了下去。”
黛安娜耸耸肩，继续说道：“很久以后，殿下建立了最后的防线。他亲自巡视后方，平定混乱，整顿局势。那段时间修建了很多堡垒，不过有些后来也废弃了。”
“所以你就是那时候离开前线的？”伊恩问。
黛安娜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啊。但这并不意味着希望回来了，毕竟已经损失了太多生命。”
她发出一声干涩的嗤笑：“那时候我以为我们很快都会死，但随着时间推移，并没有发生那样的事。”
“是因为恶魔们开始自相残杀了吧。”露西娅猜测道。
“没错。不知道是因为它们疯了，还是不再把我们当作首要目标。但不管怎样——”黛安娜耸耸肩，看向露西娅，“多亏了这一点，我们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也有时间建立起能支撑下去的基础。”
“那‘殉道远征军’应该就是那时候越过黑墙的吧。”
“对。要是没有他们，没有他们带来的补给，我们撑不到现在。现在也一样。”
伊恩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很好奇，要是皇室和圣教团知道“殉道远征军”实际上是在帮这边生存，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肯定不会是喜悦的笑容。毕竟，这支远征军名义上是“崇高的牺牲”，本质上却不过是一种惩罚。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多亏了这一点，你才能活下来，还能这样和我们相遇。说不定，恶魔们最后还会自相残杀到灭绝呢。”露西娅微微笑着补充道。
黛安娜耸耸肩：“那样就好了。不过这次的战争感觉不太一样。不过，因纳斯科格打破平衡，或许也只是时间问题，毕竟它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不是第一次？”露西娅问。
面具后的黛安娜眼角抽了一下，或许是单侧嘴角勾起了冷笑：“我听过一些传言。似乎那混蛋发现，这地方的精灵不止我们一族。”
露西娅困惑地歪着头，随后眼睛突然睁大：“等等，你是说黑暗精灵？”
“没错。那些懦弱的叛徒聚集在一片森林里，它把森林烧了个精光，还在那片土地上驻扎了下来。”
“剩下的黑暗精灵怎么样了？”伊恩想起了自己在北部前线遇到的那个黑暗精灵，问道，“他们应该没有被彻底消灭吧。”
“逃出来的人四处散落，估计他们内部也起了分歧。有些人投靠了不同的大恶魔，有些人则成了流浪者。我怀疑他们中没几个人还活着，就算活着，恐怕也都疯了。”
黛安娜冷冷地嗤笑一声：“真是叛徒应得的悲惨下场。在走向毁灭之前，就有不少人自愿背叛帝国离开了。”
“我明白了。”伊恩点点头。
黛安娜有充分的理由鄙视他们。她或许为了生存而逃跑过，但从未向诱惑屈服，也从未放弃过自己的尊严。
“那么，现在的边境和那时候一样吗？”露西娅问道，她面具周围摇曳的魔法光晕微微闪烁。
“不一样。你也知道，恶魔自相残杀，数量逐渐减少，就连大恶魔也不再露面了。”黛安娜摇着头，揉了揉后颈，“它们的爪牙势力不断壮大，却要么疯了，要么在内部冲突中被杀。与此同时，殿下一点一点地收复了失地。”
“‘收复’啊……不过我觉得现在的边境漏洞还是太多了。”
听到伊恩的话，黛安娜只是耸耸肩：“我们人力和资源都短缺。殿下肯定也知道，目前只能做到这样了。距离上次推进，已经过去很久了。”
伊恩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现在他明白了他们是如何活下来的，也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大恶魔被消灭。更重要的是，他终于知道瓦尔顿为何如此忧心忡忡了。
被打破的不只是恶魔之间的平衡，他们也身处这个平衡体系之中。平衡越不稳定，崩塌时造成的破坏就越惨重。
“不过谁知道呢。这次的战争感觉不一样。我们这次的补给多了不少——”黛安娜的话音顿住，随后看向伊恩，“而且最重要的是，北方来的‘超人’也加入了我们。”
到底是谁在利用谁……还不好说。
伊恩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表面上却只是耸耸肩：“看来我们到了之后，恐怕没多少时间休息了。”
他将目光投向前方。下坡路段早已走完，此刻他们正穿行在一片荒芜的平原上。两侧，荒芜的山脉延伸至黑暗深处。
“因为当变革来临时，如果你什么都不做，就只会被时代的洪流吞噬。”
“在那之前，我……”黛安娜的话说到一半又停住，随后摇了摇头，“没什么，差点又要说不吉利的话了。”她闭上嘴，手指按在自己苍白的脖颈上，白金色的头发随着这个动作微微晃动。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对了，”露西娅低声嘟囔道，“我已经不舒服好一会儿了。”
伊恩转向她，只见她微微皱起眉头，继续说道：“感觉和我驱散混沌杂质时有点像，不过没那么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