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审案
第二天一大早,钦差衙署的官兵就拿着厚厚一摞传票,前往苏州城的各个角落,去通知那些原告和被告,让他们按照指定的时间到堂上接受审理。
那些平日里在乡里有些权势的乡宦们,本以为那些穷苦之人不过是到海瑞那里走个过场告状罢了,却没料到海中丞办事竟是如此雷厉风行,最快下午,这些被告就得前往巡抚衙署受审了。
海阎王如今气势正盛,那股子严厉劲儿让人不敢直视,在这种时候,谁又敢违抗命令不应诉呢?那岂不是明摆着要被当作典型,受到严厉惩处,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所以根本就没有人敢不应诉,大家都乖乖地准备前往衙署。
过了中午,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笼罩着,还不时飘着零星的雪花。
在书院街上,候审的原告和被告们在官差的指挥下,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原告们排在街道的左边,被告们则在街道的右边,他们手里都紧紧握着一个写有号码的牌子,就像拿着一张等待命运宣判的入场券,只等被叫号依次进入堂内。
街道左边的原告们显得十分安静,他们大多是没什么见识的穷苦人,虽然心里清楚有海青天这样的青天大老爷为他们撑腰,可真到了要过堂的关键时刻,还是紧张得不行,一个个都瑟缩着身子,心里七上八下的,连待会儿过堂时该先迈哪条腿都不知道。
而街右的被告们,看上去要比原告们像样多了,他们穿着体面的衣服,说话也很得体,虽然心里同样害怕极了,但还是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勉强维持着作为乡绅的那一份尊严。
即便海阎王令人生畏,总不能因占了百姓些许田地便轻易砍头,况且不少人有功名护身,实在不行也能花钱买个义官,无需担忧皮肉之苦。
如此,他们仍有心思寒暄。
“哟,三哥,你也被人告了?”
“是啊,真是没办法。”
“别慌别慌,整个苏州的有钱人,哪个能例外,都得来这一趟,要是没人告你,恐怕还得怀疑自己钱是不是不够多。”
“嘿嘿……”被告们忍不住窃笑。
“不过海公也真是,把我们这么早叫来干嘛?这么多人,没个十天八天哪审得完。”
“就是,大冬天天天来排队,不累脱层皮也得冻够呛……”
“估计是杀鸡儆猴,咱们多数就是来当猴的。”一个戴着耳罩、双手缩在袖中的中年人,下巴朝排在队首的那几位点了点。
“今天真能过堂的,也就那十几只‘鸡’。”
“有道理。”众位被告顿时安心不少 。
未时时分,衙门栅门开启,官兵依照登记的编号,呼喊原告和被告进入内堂听候审理。
第一桩案件涉及一位名叫陆三的农人,他控告本村地主张磊,三年前假借陆三借钱未还之名,强行霸占了其家中的水田。
牛佥事将诉状放置在海瑞案头之上,微微叹息道:“此案颇为简单明了,亦易于裁决,陆三仅借款十两银子,然而一年后利滚利竟增至三十两,张磊遂抢占了陆三家中的三亩水田作为偿债,如今陆三不满而提起诉讼,理应退田并归还银两,奈何陆三连十两银子亦无力偿还,更不用说那三十两了。”
海瑞神色自若地点头示意,传唤原告和被告上前聆听判词。
片刻之后,两人至堂前跪地等候,陆三畏缩不前不敢言语,而张磊却显得镇定自若,不仅如此,他的准备亦更为充分——乡绅们往往通过放高利贷来侵吞兼并他人财产,早已形成了一套完备的说辞与手续,至少在法律层面难以找到破绽。
因而当官员们在偏袒他们之际,便能毫无心理压力地行事了。
海瑞扫视一眼张磊所展示的借据、用田抵账的契约以及已经过户完毕的田契,便淡淡地发问……
“陆三借了你十两银子,为何要还你三倍?”
“都公明鉴,借条上白纸黑字写着利息是九出十三归,他借我十两,三个月后需还我十三两,他一年未还,连本带息滚到三十九两。全天下都是如此算法,童叟无欺。小人只要他三十两,已是看在乡亲的份上做出极大让步了。”
一旁的牛佥事暗自叹气,这案子没什么周旋余地,若海公强行扭转,恐怕会引发不良影响。
“一派胡言!”海瑞冷笑一声道,“你若要他用水田抵债,为何不在三个月到期时就行动?非要拖到一年后,本息滚到三十两才动手?这难道不是处心积虑想要得到他那三亩水田?”
“都公冤枉啊,是陆三求我宽限他几个月的,小人是出于善心,才会等到年底的。”张磊忙不迭地叫起屈来。
“敢在这公堂之上肆意颠倒是非?你莫不是把本院当作那懵懂无知的三岁孩童?”海瑞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惊堂木,高声喝道,“你若真怀有善心,那三月期限一到,就不该再算计利息,让他延期偿还你十三两便足矣,可你倒好,依旧每月算着利息,任由那利上滚利,时间一长,利息愈发高得离谱!一个月竟能收取人家四五两的利息,这也能叫善心?”
“呃……”张磊被海瑞这番话直击要害,一时间无言以对,只能小声嘟囔道,“规矩就是这样的,旁人也都是这般算法。”
“苏州那边,一亩水田售价几何?”海瑞突然话锋一转,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回中丞,苏州的水田分上中下三等,不过即便最次的水田,一亩也至少要二十两。”牛佥事赶忙回应道。
“如此说来,三亩水田最少也值六十两。”海瑞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张磊,质问道:“你为何只给人家作价三十两?”
“这……这,实在是因为对方还不起钱,拿东西抵债的时候,都是要折价的。”张磊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擦拭着额头冒出的汗珠。
“陆三,本院且问你,你为何不先将土地卖掉,再用所得银子还债?”海瑞又将目光投向陆三,问道。
张员外在当地当保长,放出话来,没人敢买陆三家的田,只能半价卖给他,陆三哆哆嗦嗦地交代了情况。
海瑞一拍惊堂木,质问张磊:“你实际才出九两银子,一年后就要人家三亩水田,这不是侵吞兼并吗?”随后宣判,“限你三天内把田退给陆三,不然就枷号示众!”
“多谢海青天!”陆三感激涕零。
张磊不甘心,叫嚷着不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欠我的银子咋办?”
陆三一下子就懵了,他没了地后进城打工,今年失业大半年,刚复工一个月,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海瑞冷笑一声说:“可以,但你得把白种他那三年地的粮食还给他,苏州水田亩产两石五,一年两季,三亩田三年就是四十五石,这还没算利息呢!”
按苏州粮价,一石粮食年均价二两银子,四十五石就是九十两,这么一算,张磊还得自己倒贴钱。
张磊一时语塞,心中虽有疑虑却难以言表,只是在原地徘徊,迟迟不肯在已写好的判决书上签字。
海瑞再次敲响惊堂木,严肃地警告道:
“你仅用九两银子便占有了他人三年的水田,无论如何计算都是获利丰厚,若你再不收敛,本官将根据《大明律》对你强占田地的行为进行严厉裁决!”
随着衙役们齐声敲击水火棍,张磊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能无奈地在文件上签字画押。
陆三感激涕零,再次向海瑞磕头致谢:“多谢大人明察秋毫,为小民主持公道。”
海瑞却挥手示意他退下,并严肃地说:“下去吧,不要耽误本官审理案件!”随后宣布:“下一个!”
从陆三进入衙门到离开,整个过程不过半盏茶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