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李铭的理想
《论富与贵人之欲也》这本小册子，很快便出现在江南各府的豪势之家以及富商大贾面前。
那些住在涂黑大门豪宅中的大户老爷们，平日里穿着补丁布袍，就着咸菜喝着粥，生活看似节俭，然而，在看完小册子的首篇文章后，他们纷纷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我们错怪海公了。”一位老爷感慨道。
“海公真是仁义啊！”另一位接着说道。
这些财主老爷们满心感激，那模样仿佛肥猪感谢屠户不杀之恩一般。
“来人呐，把桌上这些猪食都倒了，屋里这些破烂玩意也统统丢掉！”压抑许久的老爷们瞬间膨胀起来，“把我海龙的帽子，狐嗉的大衣拿出来，我不装了，我就是有钱人！”
蛰伏近一个月的有钱人们纷纷行动起来，开始了报复性消费，李公子的被子上，同样放着那本《论富与贵人之欲也》，不过，他看的是最后面李贽所写的那篇。
李铭忍不住放声大笑，“原以为大明有丘文庄这样的厉害人物就够让人惊叹了，没想到这儿竟还有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悄然发挥作用。”他笑得前俯后仰，接着说道，“好一个李卓吾啊，这简直就是把伏尔泰和亚当斯密所做的事情都给包揽了！”
张安然那小巧的脸蛋上满是疑惑，“‘福尔泰？鸭蛋似蜜？’这是些什么呀？是泰西那边的人吗？”
李铭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心想哪是当下的泰西人呢，而是一两百年后的泰西人罢了，他缓缓说道：“我觉得他们的观点在某些方面是有些相通之处的，这个李卓吾啊，还真是个藏着诸多宝藏的老男孩呢。”
“我也觉得李先生写的文章特别好呢。”张安然虽然完全搞不懂李铭说的那些新词儿，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表达对李贽的崇拜之情。
这其实挺正常的，要知道在大明，若问起谁最讨女性喜欢，那肯定不是李铭，而是李贽无疑了。
哪有女孩子会不喜欢李贽呢？他可是第一个提倡性别平等，还鼓励女孩子走出家门的人啊。
李铭对此很是理解，毕竟李贽的这些主张确实很得人心，可理解的同时，他心里又难免泛起一丝小小的嫉妒，嘟囔道：“毕竟是被大家称作女性之友的‘李卓吾’嘛。”
“夫君，你可别误会。”张安然赶忙摆手，急切地解释道，“我方才说的只是那篇文章，可没说喜欢写这篇文章的人。”她稍稍停顿，又补充道，“董事长以及几位集团里的前辈，对这篇文章也是颇为推崇的。”
“这很正常。”李铭一脸平静，丝毫不觉得意外。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地区高度发达的工商业，早已使传统的社会形态发生了深刻改变，与之相匹配的思想也自然而然地孕育而生。
李贽所提出的这种古典自由主义主张，在江南士大夫群体中颇受青睐，毕竟，那种不与民争利、不多管闲事的小政府模式，可是豪势之家求之不得的……
可惜的是，这样的发展路径恐怕并不适合大明朝。
在另一个时空里，自张居正去世后，大明朝便在有意无意之间朝着小政府的方向发展。到了万历末年，朝廷的局面愈发令人唏嘘。
内阁之中，原本应有的诸多官员，此时只剩下首辅一人苦苦支撑，六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尚书侍郎加起来，仅仅只有四位。
其中，礼部连尚书都没有，户部也仅有一位侍郎，而且还得兼着工部的事务，整个朝堂显得格外冷清和混乱。
高层的状况尚且如此，科道的情况则更为糟糕，原本员额为五十八人的六科给事中，此时仅剩下四人，而一百一十位十三道御史，更是锐减至五人，并且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等重要职位均处于缺员状态。
想要凭借这区区四个给事中来监督中央的诸多事务，依靠仅有的五个御史去巡视广阔的全国地域，这哪是什么小政府模式，简直就是陷入了无政府的状态。
这种局面下，呈现出的是一种绝对的自由主义，自由的程度简直超乎想象，仿佛自由都飘到了天上。
这样的状况带来的结果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遥想二十年前，大明朝国力强盛，军事实力雄厚，能够同时打赢西南、西北、东北三场大规模战役，将刚刚历经战国时代洗礼、战斗力不容小觑的十几万日军赶下海去，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大明朝，却在萨尔浒之战中一败涂地，输给了起初并不起眼女直。
诚然，不能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这种所谓的自由主义小政府模式，但大明朝曾经拥有的压倒性优势，无论是庞大的人口数量、先进的技术水平，还是丰厚的财富积累，都无法有效地转换为战场上实实在在的实力，究其根本，正是多年来政府对地方，尤其是对江南地区逐渐失去管控所导致的。
大明朝自永乐年间起，每年南方都要向京城解送四百万石漕粮，这是国家粮食供应的重要保障。
然而到了崇祯时期，却只剩下一百万石，在这种所谓自由的状态下，人们都只考虑自身的自由，不愿意再履行对国家应尽的义务，如此这般，这样一个国家，又哪有不走向灭亡的道理呢？
张安然敏锐地察觉到，李铭对于李贽的这篇文章似乎持有不同的见解，于是她轻声问道：“夫君，那你期望有一个什么样的朝廷呢？”
李铭心中暗忖，自己当然希望是社会主义的朝廷，可当下的条件根本达不到啊，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最为亲密的助手，觉得必须让她明晰自己的想法，不然日后说不定会出现问题。
接着，他合上那本奏章，神色凝重地说道：“我希望有一台强大的国家机器，能够为我们保驾护航。”
张安然不禁一愣，她没想到自己和夫君的看法竟有如此大的差异。
李铭神情严肃，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不能仅仅把目光局限在江南这一小块地方，大明幅员辽阔，有两京一十三省，可不只是江南这一个区域，如果没有强大的国家机器，又怎么能实现损有余而补不足呢？若是一味地强调‘至道无为’，那只会让大明的富者越发富有，贫者越发贫穷，到了那个时候，内忧外患一旦滋生，就如同覆巢之下，又有谁能保全自身呢？”
“妾身确实没考虑到这点，夫君考虑得真全面。”张安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们确实不能只想着自己。”
“我们要把眼光放得更远一些，就像我多次强调的那样，现在这个世界已经进入了大航海时代，西班牙人和佛郎机人已经把世界瓜分了，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也都在蠢蠢欲动，如果我们错过了这个时代，大明就会一直处于被动的局面，再也没办法恢复天朝上国的荣耀了。”
“而且大明现在有很多看起来没法解决的顽疾，都会因为我们进入新时代而有了治愈的希望，大明的国运怎么才能再延续二百年、四百年甚至更久呢？只有让自己重新变得强大起来，让日月的光芒照耀五洲四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在这场竞争里我们已经落后了，必须赶紧追上才行，但这可不单单是想办法开海贸易就完事儿的。”李铭非常坚决地说道。
“我们的海船不能只装货物，还得有火炮、火枪，我们要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水师，还要有国内朝廷和民间的支持，这样才能保护好我们的航线，把那些西方国家的人赶出我们的势力范围。”
李铭的情绪愈发激昂，整个人仿若被光芒笼罩，那熠熠生辉的模样，让张安然看得有些沉醉。
此刻，她觉得李铭身上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他既非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吟诗作赋、舞文弄墨，也不是那逐利往来的商人，精打细算、斤斤计较。在他眼中，似乎有着更为高远的追求，仿佛是一位怀揣着“会当凌绝顶”壮志的理想家。
那种对理想的执着追求，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是再多的财富都无法换来的，它如同璀璨星辰，让人不禁为之目眩神迷，甘愿追随其脚步。
正如李铭所说，大航海时代的本质，从来都不是后人所描述的那样，是充满浪漫色彩的自由贸易，或是看似公平的市场竞争，实际上，那是一个带着火炮的国家资本主义盛行的时代。
又何止是大航海时代如此呢？在另一个时空里，诞生工业革命的大英帝国，也并非如后人所描述的那般，是一个自由、开明且廉政的国家。
真实的大英帝国，军费开支如同脱缰之马，肆意狂奔，几乎到了爆炸的边缘，战争的硝烟从未真正停歇，一场又一场的战事接连不断，仿佛整个国家都沉浸在无尽的战火之中。
在外交政策上，它奉行的是干涉主义，肆意插手他国内政，将自身的意志强加于别国之上，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与利益，国内的税收居高不下，沉重的税负压得民众喘不过气来，而国家的负债却如同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多，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在贸易方面，大英帝国更是奉行极端的贸易保护主义，为了维护本国产业的利益，它设置重重关卡，限制外来商品的竞争，将国内市场变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它绝对称不上是一个民主的国家，所谓的民主，在那片土地上，不过是一层虚幻的外衣，掩盖着背后官僚集团的统治与强权的本质。
国家的权力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操纵着国家的机器，而广大民众则只能在他们的掌控下，艰难地生存着。
在完成工业革命后，摇身一变成为所谓的“日不落帝国”，此后，它便开始大力鼓吹自由主义，其真实目的呢？不过是想迷惑那些效仿它的后进国家，让这些国家放弃贸易保护政策，打开国内市场的大门，从而沦为它倾销商品的场所，进而摧毁这些国家的国民工业，好让自己继续在经济领域一家独大。
有了这样深刻的历史经验教训，李铭又怎会重蹈覆辙，犯下幼稚的错误呢？
在这个时代，大明朝急需一种对内既能保护工商业蓬勃发展，又能确保全国资源顺畅调配；对外可以捍卫领土安全，保障海外扩张的强有力的政权。
这听起来，似乎有点像列宁同志主导下的国家资本主义模式，但几百年后的制度，显然无法直接套用在如今的大明朝。
李铭不敢断言哪一种制度是最适合大明朝的，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去推动大明经济向前发展。
常言说得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那就让大明的制度随着经济的发展而逐步演化，看看能否自然而然地孕育出一套符合时代要求的制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