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条鞭法也好，均田均粮也罢，乃至清退非法占田，都必须以清丈田亩为前提。
林润已经将江南九府清丈完毕，为海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海刚峰挟新官上任的威势，甚至可以先撇开松江，在九府直接推行。
这法子看似暂时放过了徐家，但其实才是掘了徐家的根基——松江百姓之所以铁了心跟徐家对抗朝廷，是因为他们乃利益共同体。
从前，为了逃避赋役，主要是劳役以及差银、力银等劳役相关的各种摊牌，大量的松江百姓通过投献，借用徐家的优免特权，来逃避赋役。
投是投身为奴，献是献出田产。
很显然，投献这种行为侵害了朝廷的利益，更将沉重的负担转嫁到了，没有投献的老实人身上。
因此投献是违法的，《大明律》载有明文，投献双方‘杖一百，徒三年’。
嘉靖二十七年出台的《问刑条例》更是加强了对投献行为的打击。规定‘投献人发边卫永远充军，受献人家长参究治罪’，也就是同样要‘发边卫永远充军’。
或许有人要问，既然如此，徐家就敢明目张胆的违法？就算徐阁老不要脸，他的政敌不会检举他吗？
答案是，很难检举，因为徐家通过钻法律空子，完美的规避了违法风险……
在这个年代，培养一个读书人很不容易，竭一家一户之力也难以为继，因此往往都要靠整个家族，甚至宗族接济帮助。
读书人考取功名之后，只自家享受特权，实在不近人情，因此官府也就默许了亲族之间的投献。
那不是亲族的人想投献怎么办？
徐家给出的解决方案，给徐家人当儿子孙子重孙子，把名字写进徐家族谱，这样自然就成了徐家这个幸福的大家庭的一员。
徐大、徐五、徐六、徐八、徐十一、徐羊……这些统统都是后改的姓。
但‘徐’这么高贵的姓，可不是你想姓就能姓的，只有立了功劳，得到徐家的认可，才有可能被赐姓徐。
大部分人只能通过将自己卖身为奴的方式加入徐家，虽然从自由民变成了奴才，但能不交税不服役，还不是美滋滋？
其实这两种方法，官府清清楚楚，可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没违法，你能奈何？
但一条鞭法会改变游戏的规则。
简单说来，以前为了逃避赋役，投献是非常划算的，但一条鞭法改革以后，所有皇粮劳役统统折进田亩中，以银两交税，田多多交，田少少交，无田不交。
这样，无田的农民首先就不划算了，因为给徐家当奴才，还要受徐家的盘剥，如果既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役了，谁还愿意给徐家当奴才？
甚至那些少有田地的富农小地主，给徐家当奴才也一样不划算了，因为他们交给徐家的孝敬，已经超过了改革后的税负！自然也会觉得亏得慌。
所以等松江老百姓看到新政的好处后，依附在徐家身上的千家万户，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可徐家也不是大明的九边防线，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看喽！
李公子仿佛已经看到，徐家倚仗的那些刁民，反过来攻击徐家的那精彩一幕了。
病房内。
李铭在听完陈怀秀的汇报后，对崇明县以及沙船帮的表现均甚为满意。
陈怀秀虽未自夸半句，可谁都明白，这当中必然有她的一份功劳。
李公子费尽心思将她推上帮主之位，此刻看来，倒是颇有成效。
眼下，也该和她聊聊之前被搁置下来的那两个议题了。
“沙船帮把人力都扑在县里的建设上，生意想必受到很大影响吧？”李铭状似随意地问道。
“没错。”陈怀秀点头应道，“如今帮里八成的男人，还有半数以上的老人和妇女，都在工地上干活，只剩下五六百名水手负责跑船、运货，靠着这些维持帮里的基本生计。”
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白灰，坦诚相告：“不过公子不必担心，即便没有这些工程，大部分船也是闲着的，今年行情不佳，做我们这一行的日子不好过，受影响最大，还好有崇开司的大工程，至少能让帮众们不用饿肚子。”
沙船帮的主要业务依旧是跑船，水手与船老大皆是极为宝贵的人力财富，让他们在工地上扛麻袋，实在是大材小用。
李铭笑着说：“咱们不妨合资成立一家航运公司，单单承接江南集团自身的业务，就足以让整个沙船帮稳定发展了。”
陈怀秀听到这话，先是一喜，随后又忧从中来，心中五味杂陈。
实际上，她一直在此处等候李铭，很大程度上就是指望能从江南集团争取些业务，给沙船帮增加点收入。
如今李铭愿意把集团全部的运输业务都交给沙船帮，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如此一来，往后沙船帮的收入便有了保障，众人的生计也不用发愁了。
问题在于这一切似乎过于美好了。
陈怀秀可不是那种只图眼前利益的人，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倘若按照李铭所说的，双方合资成立航运公司，那么船老大和水手们究竟该听从帮里的安排，还是听公司的指挥呢？
要知道，沙船帮并非一般的江湖帮派，它实际上是披着帮派外衣的商业组织，帮主能够掌控整个沙船帮的关键就在于，对外，帮主可以代表全帮进行业务接洽；对内，帮主掌握着业务的分配权。
一旦沙船帮变成航运公司，业务由江南集团派单，再由航运公司分配，那她这个帮主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即便没人废掉她，她也会逐渐失去对帮众的掌控，沙船帮同样会名存实亡。
前一个结果陈怀秀并不怕，可后一个结果是她承担不起的，然而，当她想婉拒时，却发现这话万万说不出口。
因为县城建在了三沙上，全县百姓都已搬迁过来，海塘工程也马上要动工，这时候她若违逆李公子的意思，岂不是让沙船帮自绝于全县？
帮内除了高层外，恐怕其他人都会对她的决定心怀不满，对于大多数帮众来说，成立航运公司是好事，不管谁当家，都得靠他们跑船，有江南集团这个大靠山，就不愁没业务，收入不仅会增加，还会很稳定。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帮众们又怎会原谅那个搅黄他们铁饭碗的人呢？
陈怀秀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憎恨，恨自己的思路为何这般清晰，那种明明清楚自己毫无选择，只能一步步踏入对方设下的陷阱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她只觉得满心的憋屈，鼻头一酸，忍不住低下头啜泣起来，在那间病房里，李公子这个钛钢级别的钢铁直男，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把小寡妇给逼哭了。
“怀秀姐别太感动，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李公子带着几分得意，从棉巾盒中抽出一张棉巾，递给她说道，“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这可是本公子一直以来不变的追求。”
“呜呜……”陈怀秀接过棉巾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实在是太过悲惨，当初结婚的时候，丈夫就身患重病，没过两年，便撒手人寰，留下她独自守寡。
而更让她心酸的是，自己未曾生育一儿半女，却还要含辛茹苦地拉扯小叔子长大。
可谁能想到，那个平日里让她信任的大伯哥，竟然是杀害自己丈夫的真凶，为了能够永远占据沙船帮，他不仅狠心给小叔子下毒，还勾结外面的势力，甚至指使倭寇在暗中埋伏自己。
幸运的是，陈怀秀得到了这位年轻公子的搭救，公子不仅帮她报了仇，还治好了她小叔子的病，这让她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的霉运终于结束了，人生似乎迎来了转机。
现实却并非如此，李公子的帮助并非出于真心，他真正觊觎的是沙船帮的权力。
他让陈怀秀成为沙船帮的帮主，可能只是他精心设计的陷阱中的一步。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救世主？有的只是隐藏在暗处的掠夺者。
陈怀秀在一瞬间想了许多，她意识到所谓的好运可能只是一场幻象。
这时，她听到李铭的声音：“怀秀姐，你这是喜极而泣吗？”
“不，我只是很开心。”陈怀秀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让坏人看笑话。
她用帕子擦干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对沙船帮的三千水手和四万家属来说，都是好事。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个人情感而阻碍大局。”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李铭不禁一怔，疑惑地问道，“难道说公司的利益和你这个董事长的利益，会存在冲突的地方？”
陈怀秀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公……公子让我当董事长？”
“不然呢？”李铭一脸不耐烦，仿佛在说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三千水手都是沙船帮的人，你作为帮主，不当董事长，还能有谁当？”
陈怀秀轻哼了一声，羞得满脸通红，头猛地埋进胸口，压根抬不起来，小声说道：“我还以为……公子要吞了我们沙船帮呢。”
“天哪，怀秀姐，你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李公子做出一副深受伤害的模样，“我都跟你说过好多遍了，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当然也包括你怀秀姐啊，怎么会抢你的沙船帮呢！”
“对不起，公子，我错了。”陈怀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坐立不安，不停地揪着衣角，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再也不会用小人之心去揣测君子之腹了，还请公子责罚。”
李铭满脸委屈，“我有那么吓人吗？我是真的把你当姐姐啊，哪会因这点事就跟你生气呢？”
陈怀秀红着眼圈，望着李铭那清澈的眼神，顿时越发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她喜极而泣，心落回肚子里，别提多不好意思了。
接着讨论下一个议题，江南集团买下沙船帮的造船场，再用这班底在三沙开江南造船厂，陈怀秀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这并非冲动决定，一是李铭出价优厚，沙船帮造船场有三条作塘、三百多熟练工匠，李铭作价五万两加一成股份，或者十万两现银，不管哪种都很划算，二是未来江南航运公司和江南造船厂同属江南集团，不怕没船用，卖李铭个人情，换帮里急需的现银，挺划算。
片刻思索后，她告诉李铭，选五万两银子加一成股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