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跨时空的灵魂交流
海瑞说完,转头诚恳的望向李铭道:“我知道,老夫想事情有些偏激,做事情不够柔和,这一点远不如你。”
“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李公子揉揉鼻子。
“夸你吧,”海瑞说完,顿一下又补充道:“就当是。”
“就当是……”李公子讪笑一下。
不过海刚峰说的没错,他这个人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轻易不愿与人结仇,哪怕心里再不喜欢对方,也不愿尖锐敌对。
这种庸俗的实用主义在四百年后大行其道,放在大明朝就显得分外滑头了。
想到自己年纪还小,被人叫做‘小滑头’感觉还好。可等上了年纪要还是这样,再被叫‘老滑头’可就纯粹是骂人了。
不过将来的事,还是将来再说吧。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本公子就是这么个人,我自己也没办法啊……李公子摊摊手,无奈脸。
定定神,他问海瑞道:“海公的意思是?”
“针对我方才那番话,你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是否有更柔和的法子,达到同样的目的?”海瑞正色问道:“相信以你的智慧,定有真知灼见。”
“这……”李铭挠挠头,寻思良久道:“那我就抛砖引玉,胡乱说说了。”
“不要瞎客气。”海瑞白他一眼。“有话直说。”
“有个很厉害的老先生说过,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个要首先解决的问题。”
李公子险些说秃噜了嘴,咳嗽两声又接着道:“老先生还说过,政治就是‘要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李铭字斟句酌道:“老先生就此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建立统一战线’,具体的方法是‘发展进步势力,争取中间势力,孤立顽固势力’。”
老先生的三句话一撂出来,海瑞就陷入了深思。
李铭很清楚,不需要自己再多做解释,华夏大地上孕育出的伟大灵魂,一定会产生强烈共鸣的。
而自己,不过是个跨越时空的传声筒罢了……
果然,海瑞沉思良久,方肃容整理衣冠,朝李铭深深一揖,诚心实意道:“代老夫多谢那位老先生点醒,海刚峰谨受教了,醍醐灌顶,如梦方醒啊!”
李铭心说这话我可传不到,只能说‘尽力而为’了。
待海瑞直起身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眼中的担忧疑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笃定。
并且,那个困扰他很久的疑惑,终于自以为有了答案。
“那位老先生实乃卧龙凤雏一样的人物,怪不得你小子年纪轻轻就如此出众,原来是名师出高徒啊!”
海瑞激动的拍着李铭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我可没资格拜老先生为师,我只受惠于他老人家的,无数人中的普通一个。”李铭连忙摆摆手道:“海公也别多问老先生的事,我连我家人都没告诉过。”
“了解,这才是不出世的高人!”海瑞重重点头,竟觉得十分合理。
大堤上,在那位老人家思想光辉的加持下,一个更强大的海斗士诞生了。
“老夫终于明白,自己之前的问题在哪里了,我总是觉得‘举世皆敌’,也难怪寸步难行了。”他终于可以看清自己的缺陷所在了。
“海公有坚定的原则性,但缺乏策略的灵活性。”李铭深以为然的点头道:“坚持原则是前提,策略灵活是手段,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我们要潜移默化的改造同盟者,让他们转变思想,进化为进步势力。而不是把自己降到和他们一样的水平,这就是原则性。”李铭进一步分解道:
“但同时我们也必须及时调整自己的策略,不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同盟者,善于与同盟者达成必要的妥协。”
李公子是真的不拿海瑞当外人,把自己压箱底的屠龙绝学都倾囊相授了。
因为海瑞既不是我们的朋友,更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
海瑞自然是领情的,他很清楚,不是肝胆相照、与子同袍的战友,是没有人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的。
他再次朝李铭深深作揖道:“我要向你道歉,刚才说你处事柔和,其实是有褒贬之意的。”
“我就知道……”李铭讪笑一声,摸了摸鼻子。
“但是我错了。正所谓‘君子不器’,君子的行为不应拘泥教条,而要灵活变通,方可邪不压正。”海瑞正色赞道:“你是君子,能交一个你这样‘寄心腹、托生死’的知己朋友,我海瑞三生有幸!”
李铭的脸腾的就红了,赶紧还礼道:“海公太高看我了,我怕离君子还远,不过‘寄心腹、托生死’,我可以的。”
“我信你,”海瑞重重点头道:“你也可以信我。”
“我一直都相信海公的。”李铭鼻子都被弄得酸酸的了,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死而无憾了。
被自己的偶像引为知己,就是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起了北风,将李铭的脸刮得冰凉冰凉,他的一颗心却滚烫滚烫。
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海刚峰算是他第一个真正的同道之朋了。
关系更近一步的两人,一边漫步江堤,一边就具体的问题,深入的交起心来。
“那你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海瑞背着手,沉声问道。
“海公要均田均粮,摊役入亩,抑制土地兼并,招招剑指大地主……就是拥有大量土地的缙绅,这世上的一切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利益问题,所以我们的敌人,一定来自这个群体。”
“那是当然。”海瑞点下头。
“土地是安身立命之本,几乎稍有资财者便会购置田产,因此这个群体大到无法战胜。我们必须将其像切大饼一样,一块一块分割开来。”
“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海瑞现炒现卖道。
“不错。”李铭颔首道:“据我观察,拥有土地者至少可以分为四类,一是,纯粹以地租、放贷为主的大地主;二是,地租放贷之外,兼以工商业获利的新兴地主;三是,以经营工商为主,将土地作为财产保值手段的大商人;四是拥有土地最少,但人数最多的中小地主。”
“嗯……”海瑞捻着花白的胡须,听得十分专注,从前他认为地主就是地主,却从没想过还可以如此细分。
而这样细分的好处不言而喻,分而治之,拉一派打一派,都是老祖宗玩烂了的手段。
“那四类里,哪些可以争取,哪些只能打击呢?”海瑞问道。
“这要海公先回答个问题。”李铭微笑道。
“请问。”海瑞点点头。
“海公的义利观如何?”李铭表面轻松,内心紧张的问道。
所谓义利观,就是如何看待道德与财富的关系,如果海瑞秉持的是理学那套‘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问题就不太好办了。
不过李铭还是有点信心的,因为海公言必称‘丘文庄’。
那位明确提出‘劳动价值论’的丘濬,可是大明乃至整个古代史上,最杰出的经济学家,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很难想象,海瑞会在义利观出入太大的情况下,还会将其视为一生的偶像。
果然,便听海瑞不假思索道:
“老夫不仇富,尤其推崇勤劳致富,也不反对以工商致富,我反对的只是巧取豪夺、不劳而获。尤其憎恨那些官绅勾结、鱼肉百姓的不义之财!”
李铭闻言神情一振,就像吃了人参果一样,感觉浑身舒泰,笑问道:“看来海公也不歧视商人了?”
“那是自然,今之为民者五,曰士、农、工、商、军。士以明道,军以卫国,农艺生九谷,工以利器用,商贾通焉而资于天下,在我眼里都是值得尊敬的人民。”
只听海瑞沉声道:“老夫鄙视的是,身不居一于此者,譬如游惰之民……”
说到这,他明显顿了一顿,但想到和李铭已是刎颈交,自当言无不尽。
还是咬牙道:“以及不劳而获者!”
这话放在后世没有任何问题,但在大明却很犯忌讳,因为大明朝存在庞大的寄生集团,譬如宗藩、勋贵,依附在国家羸弱的肌体上贪婪的吸血。
那才是帝国的肿瘤。
但一来江南没有藩王,只有一些危害性远不及前者的勋贵而已。
二来,那也不是两人目前能解决的问题,因此海瑞只是蜻蜓点水说了一下,便转回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