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不急着弄死徐阶
李铭比海瑞早一步到达江南医院,这并非偶然,是海瑞提前让海安通知了他行程,所以李公子才赶忙从南京回到昆山。
有人可能会疑惑,为何不和海瑞同船抵达?原因是海瑞如今是江南巡抚,李公子和江南公司都得避嫌,毕竟那些又惧又恨的豪绅,难保不会编造“保护伞”“白手套”之类的谣言。
李铭连在码头迎接都没去,直接进了医院,此时江南医院已恢复正常秩序,拿着号看病的百姓来来往往,他也没跟两位院长打招呼,自然无人在门口迎接。
海瑞和李铭在林润居住的小院门口碰头,海瑞的亲兵队长是巡抚衙门的苗千户,他向守卫表明了海瑞的身份。
守卫们立刻跪地迎接,让出了路,两人来到病房外间,海瑞闻到病房里浓烈的酒味,刚要开口说话。
“这可不是能喝的酒,是消毒用的酒精。”李铭和海瑞很有默契,还没等海瑞发问,他就先解释了一句,随后,李铭帮着海瑞换上无菌服,戴好口罩,接着两人轻轻推开门,走进了林润的病房。
病床上,林润依旧处于昏迷状态,此时的他,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整个人显得形容枯槁,仿佛生命的活力已然从他身上抽离,看上去没有丝毫生气,唯有那呼吸面罩里传出的若有若无的轻微呼吸声,还在证明着他尚存于世。
“到今天为止,林中丞已经整整昏迷了一个月了。”李铭先前已经向李时珍询问过林润的近况,此刻他便代大夫向海瑞介绍道,“他身上的烧伤基本上快痊愈了,目前的脉象也趋于稳定,大致上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只是,他已遭烟毒侵入脑部,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苏醒过来,这一点恐怕没人能说得准。”
海瑞的眼神中透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其中既有同病相怜般的同情,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可能的自己;又有无处宣泄的愤怒,或许是对造成这一局面的种种因素感到愤懑;此外,还隐隐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歉疚之情。
海瑞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林润的病床前,一言不发,也不知他在思索着什么,就这么站了许久。
李铭则安静地陪在一旁,他根本无从知晓海瑞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激烈的挣扎与斗争……
过了一会,海瑞缓缓退后一步,朝着病床上的林润恭敬地作了个揖,低声说道:“抱歉。”
待他直起身时,眼中的犹豫已消失不见,又变回了那个坚毅果决的海刚峰。
海瑞再次看了一眼林润,随后轻声对李铭说:“陪我出去走走。”
“好。”李铭点点头。
海瑞径直走出医院,朝两里外的江堤快步走去。
别看他身材不高,但步伐很大,步频也快,简直健步如飞。
李公子一路紧跟其后,等到爬上江堤,已有些气喘吁吁。
“就这体质,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海瑞瞥了他一眼。
“海公可不是一般的老头,我这速度哪能跟您比,比不了啊。”
李铭接过高武递来的水袋,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渴的嗓子。
还好锻炼了一年,不然真会被远远落下。
海瑞微微仰头,脸上露出一抹自得的神情,说道:“知道为何这般吗?老夫半生时光,大多是靠步行走过的,想当年,我从琼山前往京城参加科举考试,这一路之上,也就只有在渡海过河的时候,才会乘坐摆渡的船。”
他稍稍停顿,目光看向身旁的李铭,带着一丝调侃继续道:“像你这样出门就上车,进门就上炕,养尊处优惯了的懒孩子,光练那拔断筋的功夫,怕是怎么也比不过我的。”
李铭听了海瑞这番话,不禁咋舌,心下暗自思忖,感情这海公还是大明朝徒步第一人呐。
海瑞背着手,沿着长堤缓缓向东走去,脚步轻快,不一会儿就把护卫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似乎陷入了回忆,边走边说道:“那是嘉靖三十一年,我第二次踏上进京赶考之路。”
“当时我一心想着要在会试前赶到京城,于是日夜兼程,一路徒步前行,等我风尘仆仆地赶在会试前进了京,那可真是引起了一番轰动,街头巷尾,众人都在议论纷纷,都说来了个徒步数千里来赶考的书生,可惜啊,最后我还是落第了。”海瑞说到此处,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却藏着几分苦涩与无奈。
“不过,那次纵穿大明的徒步旅行,倒是让我看到了许多平日里被忽略和轻描淡写的东西。就说各地官府上报的受灾饿死的人数吧,那一个个看似冰冷的数字,背后实则是一个个曾经充满生机的家庭,在灾难中被折磨得支离破碎,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绝望中渐渐消逝。那些场景,至今想起来,仍让人揪心不已。”
“那时候我才知道,士大夫们过的优渥美好的生活背后却是贫民百姓承受着十倍百倍的苦难,倘若他们能够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欲望,老百姓的日子或许能好过不少,然而,现实却无比残酷,让人深感绝望。那些有权有势的豪族之家,只知一味地贪婪索取,哪怕百姓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他们仍然不肯放过,依旧变着法儿地压榨。”
他们难道不懂得竭泽而渔的道理吗?其实他们都清楚,只是几乎没有人愿意收敛自己的行为,主动让出一点利益。
海瑞神色严峻,大声喝道:“那只好由我来逼他们让了!”
江堤上,风和日丽,可海中丞的面容却满是肃杀之气。
他的目光转向对面热火朝天的工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道:“林中丞的公道,恐怕得晚些时候才能讨回来了。”
“哦?”李铭微微露出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问道:“中丞有何打算?”
海瑞神色凝重地说道:“你这一通造势,效果显著啊,现在徐家在江南的名声那可是烂透了,廷推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两京的官员都把这当成了明确的风向标,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敢在林中丞的案子上为徐家发声了。”
说到此处,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接着道:“依老夫看,徐家这会儿就跟那冢中的枯骨没什么两样,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李铭微微皱眉,轻声问道:“那既然徐家已经这般处境了,咱们为啥不趁着他们元气大伤,直接把他们彻底解决掉呢?这岂不是永绝后患?”
海瑞却摇了摇头,自嘲般地笑了笑,缓缓说道:“你想啊,一只生病的老虎,它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伤人了,这时候打死它,固然会让人大呼痛快,可这事儿完之后呢?阳谷县就没了打虎英雄存在的意义了啊,我心里很清楚,朝廷里的那些大员们,不过就是把我这把快刀,在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用,等杀完人了,就把我擦干净血,收进鞘里,再也不理会了,这就是所谓的飞鸟尽、良弓藏啊,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儿。”
李铭听着海瑞这番话,一下子愣住了,眼睛瞪得老大,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出了名的直筒子脾气的海刚峰,居然把这些官场里的弯弯绕绕看得这么透彻,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海瑞的神情依旧坦荡,目光清澈纯粹,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他继续说道:“所以啊,老夫要是想真正为百姓做点事儿,争取点实实在在的好处,那就得在这‘打虎’之前赶紧行动,一旦这‘老虎’被打死了,我在江南的日子也就走到头了,再想有所作为,可就难喽。”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权力最大的一回了,而且林中丞已经给我铺好了路,我得做点实事。”
“中丞在江南推行的新政,打算怎么展开?”李铭饶有兴致地问。
“我打算做三件事:官民均粮、一条鞭法,还有清理非法占田!”海瑞瘦小的身体里,发出了大明朝最坚定的声音,“这三件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海瑞要做的这三件事,李铭都明白。
先说官民均粮,其实就是林润想推行的“江南均粮,官民一体”,简单来说,就是不再分官田、民田,对所有土地都一样收税。
再讲一条鞭法,这是嘉靖朝大学士桂萼提出来的,已经在江西等地试过了,就是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税,都合在一起,按亩折算,用现银交。
是清理非法占田,这事儿不用多说,大家都懂,就是要把那些不该占的田,都清出来。
清理非法占田这件事,简单来说就是要让那些大户把通过投献、诡寄、飞洒、移丘、换段、改册等手段非法侵占的官民土地交出来。
李铭听了相关情况后,神情凝重地表示:“这三件事是相互关联、相辅相成的,得办完一件才能接着办下一件,而且难度也是逐级递增,这里面涉及的利益太过庞大,恐怕还没等事情全部办完,海公就先被撵下台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三件事对朝廷和百姓都有利,却会损害豪强地主的利益。
海瑞冷笑一声,说道:“所以对待徐家,就要像用钝刀子割肉一样,让他们一直流血,但又不至于一下子断气。只要我的刀一天还没收起来,至少在江南地界,就没人敢跟我明着作对,不然的话,我下一刀落在哪条狗头上,可就说不定了。”
李铭听后点点头,心里明白,谁说海瑞不懂权变呢?他这分明就是在借题发挥,打算借着‘徐家专案’,大肆营造一种恐怖威慑的氛围。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徐家,会处于那种垮了却又倒不了,活着却比死了还难受的情况,并且持续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