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青衣客竟成银发白衣人,负手立于一处货摊的阴影下,气度沉凝,与周遭的市井喧闹格格不入。
慕容妱澕暗自讶异:此人昨日还青衫磊落,隐于碧水苍山,今日却作雪衣临风,白衣似寒月,固然俊俏,然其好生阴魂不散……
她定了定神,唇角微扬,语带三分调侃:“前辈昨日还是一身燕头青,与那白山碧水相得益彰,怎地今日换了这身素雪?莫非是嫌那江色浅淡,衬不得您的风骨了,还是想要换一定燕头青的幞头?”
银发白衣人闻言,抚掌轻笑,广袖垂落时露出腕间一串青色菩提子,目光悠然投向不远处泛着粼粼青光的燕青江水:“‘燕头波暖碧粼粼’,此江之色,早已是老夫血脉中之印记,着青时,春服青衫沾山露,便觉身心俱融于这方山水,然朔风起,琼英落,天地披银装,方为我戍守之地本相。”
银发白衣人话锋微转,语气中染上一丝霜雪的清凉:“今日易素,乃冬着素袍映雪光,不过顺天应时,与这雪境同调罢了。”
言罢,他抬手摘下竹笠,指尖轻轻拂过鬓边如霜似雪的发丝,眼神深邃如寒潭:“至于这满头华发……边关烽燧,廿载风霜,尽付此中,此身此发,如王维遥看汉水,早与这辽东山河、大唐藩屏,同生共朽,枯荣与共。”
云苏原本暗自运功戒备,却见那白发在风中微扬,竟似月华凝就,这话也让他听得眉头紧锁,此人言语似藏机锋,又难以捉摸。他悄然将妱澕护在身后,目光如电,直射银发白衣人:“前辈神龙见首,昨日方别于白头绝顶,今日又现于燕城市井,不知移驾这帛丝新罗繁华之地,有何贵干?”
银发白衣人目光缓缓扫过不算太远处,那里有摩肩接踵的人群与琳琅货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燕城与新罗、渤海国三界分明,加上新罗自身的小分界便有四界,商旅辐辏,赋税所系,更牵涉边民生计与邦国睦邻,乃重中之重,老夫今日来此,自然是有分内之事。”
云苏半信半疑:“说得这般轻巧,难不成你来当大爷?”
“嘿,还真教你猜着了。”银发白衣人展颜一笑,广袖轻拂,他目光扫过城门处往来众人,言辞悠悠,“瞧见没?这满城熙攘,众人衣衫五色杂陈,唯你二人与我素衣如雪,不信?我且为二位试演一番。”
说罢,银发白衣人转身,施施然踱至燕城与新罗交界的巍峨城门下。他负手于后,身姿挺拔如松,然步伐从容,意态闲适。
令人惊异的是,不仅两侧守卫立时躬身揖礼,口中念念有词,似在恭敬迎送,便是周遭百姓,亦纷纷投来敬重的目光,行礼招呼间言辞谦逊。银发白衣人亦含笑颔首,温文回礼,竟是畅通无阻地越过了关卡。
待到界碑另一侧,他忽又回首,朝慕容妱澕与云苏望来,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慕容妱澕本就性急,见此情形,黛眉倒竖,几乎便要发作,却见那银发白衣人立定之处,恰逢一位紫赤盛装的貌美女子迎面款款而来,守卫们对她亦是执礼甚恭。
慕容妱澕与云苏因与那二人相距颇远,只闻隐隐人声,听不清交谈内容。
凝目望去,那女子身姿窈窕,身着翠绿色高腰襦裙,外罩一件紫红底色的新罗式短襦,襦裙之上,金丝银线精绣着繁复的交错月季纹样。行动间,裙裾微漾。最引人注目的,是女子裙裾上的月季,因微漾似风抚而栩栩如生般摇曳,还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月季幽香,随风飘至二人鼻端。
其实她的衣衫样式与燕城百姓所着其实并无多大差异,只是她的料子显然更好,颜色也更为鲜艳,十分突兀。
紫赤衣女子乍见银发白衣人,先是面现惊诧,旋即绽开明媚笑靥,步履依旧沉稳优雅,径直行至他面前。
不知那女子低语了何事,只见她竟似欲伸手去搭银发白衣人的臂膀。
千钧一发之际,那银发白衣人神色淡然却身形微侧,广袖不着痕迹地一拂,堪堪避开了紫赤衣女子探来的纤纤玉指,旋即略一拱手,竟是不发一言,转身飘然而去。徒留那女子怔立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眸中似有千般不舍,万种怅惘。
“二位贵客临行,可否赐下名讳?”守卫转向慕容妱澕与云苏,态度竟与方才对待银发白衣人时一般无二,均是恭敬有加,并未如盘查寻常百姓般索要通关文牒。
慕容妱澕与云苏相视一眼,俱从对方眸中捕捉到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
饶是二人皆非等闲,此刻心中亦是巨浪翻涌——这银发白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那瞧着像新罗贵女之人又为何对他如此?更奇的是,守卫何以对素未谋面的他二人也这般恭敬?
然二人饶是如此心惑,面上却强自镇定,不露半分异色,可虽未置一词,仅这匆匆一瞥,彼此心意已然相通:此地蹊跷,且先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慕容妱澕随意微微欠身,轻启朱唇道:“妱妱。”
云苏亦双手交叠于身前,盈盈一礼道:“苏苏。”
待远离守卫视线后,二人方凑在一处,压低声音交谈起来。
慕容妱澕蹙着眉头,轻声问:“苏郎君,你瞧那银发白衣的老头儿,究竟是何来历?”
云苏略一思索,亦微蹙眉头:“方才守卫执礼甚恭,口称敬语,未听真切,听那守卫似唤他‘使军长’。”
慕容妱澕轻叹一声,眸中闪过一丝忧虑:“军长?罢了,此人深浅难测,且莫去想他,还是避其锋芒为上。”思忖着对方展露的手段,自觉难以力敌,只盼莫要如鬼魅般阴魂不散,一直跟着咱们便好。
云苏颔首,深以为然:“眼下出门在外,确需谨慎。”
二人被适才守卫与那银发白衣人的一番举止,搅得晕头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