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湿透了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上空。
我跟南良一前一后地走着,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两个沉默的鬼魂。
他没有带我回我的出租屋,而是七拐八绕,进了一个我从没来过的老旧小区。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属于生活本身的陈旧气味。
南良的“安全屋”在顶楼,一套简陋的一居室。
屋里没什么家具,一个床垫,一张矮桌,最多的就是堆在墙角的空酒瓶。
他踢开几个瓶子,盘腿在矮桌前坐下,从桌下摸出两罐啤酒,“啪”地打开一罐,扔给我。
“喝点儿。”
啤酒冰凉,罐壁上的水珠濡湿了我的手心。
我没说话,拉开拉环,灌了一大口,苦涩带着气泡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冲淡胸口的沉闷。
“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扛不住吗?”
南良自己也灌了一口,打了个酒嗝,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我摇摇头。
他用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位置,虽然没有碰到,我却感觉那里一阵冰凉。
“因为你,还有你这种人,从根上就跟别人不一样。”
他把啤酒罐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听过‘孤星’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村里那些长辈们背地里对我的称呼。
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亲克友!这些词像一道毒咒,从我记事起就缠着我。
“看来是听过。”
南良看我的表情就知道了答案,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不过他们说的,都是些狗屁不通的皮毛,他们只知道现象,不知道根源。”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沾满酒渍的桌面上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把这玩意儿当成‘命’,或者说‘因果线’。”
“绝大多数人,就像水珠,都在这条线上顺着流,从生到死,轨迹分明,清清楚楚。”
然后,他又在那条线的旁边,重重地点了一个点。
“而你,就是这个点。”
“你不在那条线上,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变数。”
“就像平静的湖面里,扔进去一块石头。”他用手指敲了敲那个点。
“你什么都不用做,光是待在那儿,你周围的‘水面’就会因为你而产生波纹。”
“离你越近,波纹越大,越乱。”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些波纹,就是所谓的‘厄运’。”
“亲人、朋友……他们离你最近,因果线受你的扰动最剧烈,所以最容易出事。”
“这不是你‘克’他们,而是你的命格,天然地在扰乱,扭曲他们原本平稳的命运轨迹。”
南良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下一下,凿开了我一直以来用来自我麻痹的外壳。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被动的受害者,是个被厄运缠身的倒霉蛋。
可现在他告诉我,我不是被厄“运”缠身,我本身,就是厄运的源头。
“逆命阁那帮疯子,想干什么?”他自问自答,又灌了口酒。
“他们想‘固化’命运。”
“他们认为天道不仁,命运无常,所以要用自己的方法,把所有人的因果线都固定下来,做成一幅他们想要的、‘完美’的画。”
“而你……”
他指着我,眼神锐利如刀。
“你这种‘孤星’,就是他们那幅画上最大的污点,是天生的‘错误’。”
“你的存在,本身就在破坏他们的‘秩序’,所以,他们必须除掉你,不惜一切代价。”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十六岁那场怪病,时念的意外,父母的车祸……一幕幕画面在脑中闪回。
原来,那不是偶然,也不是简单的“灾星”体质能解释的。
我的存在,就像一个微型的黑洞,在无知无觉中,扭曲了身边所有人的时空。
“那……‘窥天’呢?”我声音干涩地问。
“‘窥天’?”南良冷笑一声。
“那就是往湖里扔了块石头之后,你还获得了能看清涟漪会扩散到哪儿,会打翻哪片叶子的能力。”
“你把这种扰动,放大了无数倍。”
“你看到的不再是‘未来’,而是被你这块石头搅乱之后,无数种混乱的可能性之一。”
“你越是想去干涉,去‘救’,搅出来的动静就越大,因果的反噬就越恐怖。”
他拿起那块黑色的“星语牌”,在手里掂了掂。
“逆命阁的‘蚀梦者’盯上你,不光是要杀你,更是想利用你。”
“他们想看看,你这块石头,到底能把这潭水搅得多浑。”
“王叔的事,就是一次试探,他们想看看,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你能把因果线扭曲到什么地步。”
我握着冰凉的啤酒罐,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全身。
我不是英雄,不是救世主,甚至连个优秀的赎梦者都算不上。
我就是一个行走的“错误”,一个天生的“污染物”。
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给这个世界制造混乱。
“所以,我才让你跑。”南良的声音低沉下来。
“离所有人在乎你、你也在乎的人远远的。”
“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孤独地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这是‘孤星’的宿命。”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看着矮桌上被南良画出的那个点,和那条线。
它们之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你呢?”我忽然抬起头,问他。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离我这么近,不怕被我连累吗?”
南良喝酒的动作一顿。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把喝空了的啤酒罐捏扁,扔到墙角的瓶子堆里,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脆响。
“因为老子当年,也差点成了另一块石头。”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沙哑。
“只不过,有人在我把湖面搅得天翻地覆之前,把我给捞了出来!代价,是他自己沉了下去。”
他转回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老子欠着债,这辈子都还不清。”
“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
“只不过,你比我那时候……干净点。”他顿了顿,又恢复了那副欠揍的腔调。\
“也蠢得多。”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从兜里摸出他那个标志性的酒壶,拧开,仰头灌了一口。
我看着他的背影,高大,孤寂,像一尊镇在阴阳边界线上,被岁月侵蚀得满是裂纹的石像。
原来,他也有他的深渊。
我们都是在深渊边缘挣扎的人,只不过,他比我陷得更深,更久。
这一刻,我心里那点因为知晓了“孤星”真相而产生的绝望,忽然被另一种情绪冲淡了。
那是一种被同类所理解,带着悲凉的暖意。
我扛不住吗?
或许吧。
但现在,我知道,至少有个人,会陪我一起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