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我和南良,还有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与骚臭混合的怪味。
“先看看王叔。”我定了定神,朝着店铺的里间走去。
里间是王叔的休息室,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一张堆满了各种古籍和放大镜的旧书桌。
王叔就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他的呼吸很微弱,胸口几乎没有起伏,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生命力,只剩下一具空壳。
诅咒的核心虽然被刘丧引爆在了外面的音阵里,但那股针对王叔命气的牵引力,并没有完全消失。
它像一根看不见的蛛丝,依旧牢牢地黏在王叔的魂魄上,持续不断地抽取着他的生机。
我走到床边,伸出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
一股阴寒的气息顺着我的指尖传来,让我打了个冷战。
我能感觉到,王叔的魂魄正在变得稀薄暗淡,就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
“怎么样?”南良靠在门框上,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得把他拉回来。”我说。
这种事,是我的“本行”。
作为赎梦者,我最擅长的,就是进入他人的梦境,处理那些寄生在魂魄上的污秽之物。
我让南良帮我护法,然后盘腿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
我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先调整自己的呼吸,将方才激战后激荡不休的灵觉,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我的额头,那道只有鬼魂才能看见的阴损印记,似乎在微微发烫。
每一次干涉因果,它都会变得更深一分。
闭上眼,我将一缕灵觉,小心翼翼地探入王叔的眉心。
眼前一黑,随即,我便置身于一个灰蒙蒙的世界。
这里是王叔的梦境,也是他的心象世界。
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废弃的仓库。
地上、货架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破碎的瓷器、生锈的铁器、断裂的木雕。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尘埃,每吸一口气,都感觉肺里被塞满了灰。
王叔就在这片灰色的世界中央,他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扫帚,正在吃力地清扫着地上的灰尘。
可那些灰尘,仿佛无穷无尽,他刚扫开一片,更多的灰尘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
我注意到,那些灰尘并非死物。
它们在蠕动,在汇聚,仔细看去,每一粒尘埃,都像是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
这就是他噩梦的内容,像灰尘一样,被世界清扫、遗忘。
而此刻,在他的背后,附着着一个拳头大小黑色的东西。
它像一只没有口器的水蛭,身体一鼓一缩,每一次收缩,王叔梦中的身体就变得更加透明一分,而它自己则壮大一分。
从它身上,延伸出无数条看不见的黑线,深深地扎根在这个梦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就是那个窃运诅咒的具象化。
我没有贸然上前,对付这种寄生类的诅咒,最忌讳的就是暴力撕扯。
那样很可能会连带着宿主的魂魄,一同撕裂。
我走到王叔身边,他对我视而不见,依旧在麻木重复地挥动着扫帚。
“王叔。”我轻声喊他。
他没有反应,我伸出手,握住他手中的扫帚,触手冰凉。
“这些东西,是扫不完的。”我说。
他终于停下了动作,那双在梦境中显得无比浑浊的眼睛,缓缓地转向我。
“你是谁?”他的声音,像是从一堆纸堆里发出来的,干涩脆弱。
“我是祁砚。”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来带你出去。”
“出去?”他茫然地重复着,然后摇了摇头。
“没用的!我就是灰尘,灰尘的宿命,就是被扫掉。”
“你不是灰尘。”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是一个会修复瓷器、会盘玩核桃、会给流浪猫喂食的老人。”
“你修复的每一件东西,都承载着别人的故事,你不是垃圾,你是记忆的守护者。”
我一边说,一边将我的灵觉,温柔不带任何攻击性地,覆盖在他的身上。
我让他“看”到,他修复好的一只青花瓷碗,被一个年轻的姑娘捧在手心,视若珍宝;
我让他“看”到,他盘得油光发亮的核桃,被孙子拿去,在同学面前炫耀;
我让他“看”到,那只他经常喂食的橘猫,正卧在他店门口的躺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这些都是他生命中的“微光”,是他存在的证明。
王叔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丝神采,他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
“我……”
就在他的自我意识开始苏醒的瞬间,他背后的那只黑色水蛭,感受到了威胁。
它猛地收缩,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想要将王叔刚刚凝聚起来的神采,再次抽干。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在它全力发动吞噬的瞬间,它与这个梦境世界的连接,会出现一刹那的松动。
我没有去攻击它,而是将我的灵觉化作一把锋利的剪刀,精准地剪向了它和王叔魂魄之间的那根最粗的连接黑线!
“咔!”一声轻响,只在灵觉层面回荡。
那只黑色水蛭猛地一弹,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到。
它失去了宿主,立刻开始疯狂地扭动,试图在这个梦境世界里寻找新的附着点。
但我不会再给它机会,我张开手,一个由纯粹灵觉构成的光罩,将它死死地困在原地。
失去了王叔的命气供应,它就像断了根的浮萍,迅速地萎缩、干瘪。
最终“噗”的一声,化作了一缕黑烟,消散在灰色的空气中。
随着诅咒核心的破灭,整个梦境世界开始剧烈地晃动。
那些灰尘,那些腐朽的杂物,都在迅速地褪色、消失。
我拉住王叔的手,在他耳边说:“该醒了,王叔。”
眼前白光一闪,我回到了现实。
我依旧盘腿坐在地上,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床上的王叔,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呻吟,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脸上的死灰色已经褪去,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已经平稳有力。
“小……小砚?”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没事了,王叔。”我对他笑了笑,“你就是做了个噩梦。”
南良走了过来,探了探王叔的脉搏,然后点点头,算是确认了我的工作成果。
他把王叔扶起来,给他喂了点水。
王叔精神受了极大的惊吓,迷迷糊糊地,很快又睡了过去,只是这一次,他的睡容很安详。
我靠着墙,看着窗外已经开始泛白的天空,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南良收拾了一下店里的狼藉,将一些还能看的古董扶正。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很沉默,身上那股子暴戾和不羁,都被一种沉重的疲惫所取代。
他忙完,走到我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从怀里掏出那块他珍藏的酒壶碎片,在手里摩挲着,也不说话。
我们就这么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看见了?”他的声音很低,很沉,没有了平时的戏谑。
“这就是‘孤星之命’。”
我没有作声,只是看着他。
“你以为你是在救人,但你走的这条路,就像个漩涡。”
“你越往前,搅进来的东西就越多,越快!今天是他,”他朝里屋扬了扬下巴。
“明天可能是你那个姓赵的朋友,后天,就是不知道哪个倒霉蛋。”
“只要他们跟你沾上边,就会被卷进来,身不由己。”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我一直不愿去深思的现实。
时念,父母,王叔,老赵……这一张张面孔在我脑海里闪过。
灾星,这个我从小就背负的标签,似乎正在以一种更残酷、更真实的方式,得到印证。
南良将那块黑色的“星语牌”抛给了我,玉牌入手,依旧冰冷刺骨。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懒散和嘲讽的眼睛,此刻异常认真。
“忘了什么狗屁逆命阁,忘了窥天。”
“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躲起来,当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娶妻生子。”
“这条路,不是人走的!你扛不住。”
我扛不住吗?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玉牌,冰冷的触感,仿佛在提醒我昨夜的凶险,在提醒我王叔差点死掉的事实。
南良说得对,我确实害怕,害怕再有身边的人因我而遭遇不幸。
那种无能为力的负罪感,比任何鬼怪都要恐怖。
逃跑?躲起来?
可是,我又能跑到哪里去?
十六岁那年,我就试过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以为这样就能把厄运挡在门外。
结果呢?结果是时念的意外,是父母的车祸。
命运的诅咒,从来不会因为你的躲藏而放过你。
它只会变本加厉,以你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你最沉重的一击。
以前,我是个手无寸铁的灾星。
现在,我至少手里有了一把刀,虽然这把刀,随时可能会伤到自己,伤到别人。
我握紧了那块玉牌,抬起头,迎上南良的目光。
“来不及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南良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对我的答案并不意外,但依旧有些失望。
我看着他,继续说道:“而且,我不想再跑了。”
跑了半辈子,从别人的指指点点里跑,从自己的负罪感里跑。
现在,那个追着我的东西,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我不想再把后背留给它了。
南良盯着我的脸,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他像是在我的眼睛里寻找着什么,或许是动摇,或许是逞强。
他应该都找到了,但他肯定也找到了别的,一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最后,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像是叹息,又像是自嘲的鼻音。
“呵!”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行吧!”
他重新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双手插在兜里。
“既然你非要一头撞死在南墙上,老子就发发善心,陪你看看那墙到底有多硬。”
他从我手里拿过那块黑色的玉牌,在指尖抛了抛。
“血槐巷……”他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哼!藏得再深的老鼠,也总有要出来透气的时候。”
我看着他,心中的疲惫和迷茫,被一股决绝所取代。
选择已经做出,前路是深渊还是悬崖,都只能走下去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旁边破碎的镜子里自己的倒影。
镜中的我,脸色苍白,眼神疲惫。
但在眉心正中,那道虚幻代表着“干涉因果”的阴损印记,似乎比之前,更深,更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