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婉贞蹲下身捡礼单时,指甲深深抠进纸页边缘,松烟墨的腥气混着石板缝里青苔的湿意涌进鼻腔。
她数着“瑞祥记分号”“城南三十亩良田”这些字,忽然想起前日在佛堂,薛成栋还握着她的手说“这些年委屈你了”,那时他的掌心还带着熏香,此刻却比这石板还凉。
“母亲?”
薛兮宁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她抬头,正见女儿抱着赵羽峰站在台阶上,小少爷的泥人沾了半块草屑,在阳光下泛着土黄色。
贺婉贞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絮,酸得她眼眶发烫。
她猛地站起来,礼单被攥成皱巴巴的纸团,转身时撞得廊柱上的铜铃叮铃作响。
鸿雁厅里,薛兮宁刚把赵羽峰交给许春柳带下去吃蜜饯,就见母亲踹开了雕花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贺婉贞鬓边的珍珠簪子歪到耳后,衣襟还沾着方才摔漆盒时蹭的泥点。
她抄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他当我是死的?
当年我带过来的陪嫁庄子,被他挪去填外室的窟窿;兮宁周岁抓周,他说‘嫡女要低调’,转头就给庶子办流水席!
如今连分号都敢明着赏给女子——“
“啪!”
茶盏砸在薛兮宁脚边的青砖上,碎瓷片擦过她绣着玉兰花的鞋尖。
茶水溅上她月白裙角,凉意顺着肌理渗进皮肉。
薛兮宁弯腰捡起一片带茶渍的瓷片,指腹蹭过锋利的边缘:“母亲,您看这茶盏。”她抬头时眼尾微挑,像极了从前那个仗着嫡女身份作天作地的薛兮宁,“您若现在砸了它,他明日就能在宗族祠堂说您善妒,连女子的及笄礼都容不下。”
贺婉贞的手还悬在半空。
她望着女儿眼里明晃晃的冷静,突然想起上个月在花园,这孩子装病时也是这样的眼神——那时她以为女儿被退亲后疯魔了,如今才明白,原来最清醒的人从来不是自己。
“他捧薛兮悦,是因为我最近总往赵府跑。”薛兮宁把碎瓷片轻轻放在案上,“赵大人新封了镇北将军,他怕我真攀上高枝,以后薛家的事我能说上话。
所以他要养个能压过我的,等我嫁了人,这薛家的嫡女名头,就要换成薛兮悦的。“
贺婉贞后退两步,后腰抵上硬木椅背。
她想起刚嫁进薛家那年,薛成栋在她的合卺酒里兑了蜜,说要“一生一双人”。
后来妾室进门,她跪在祠堂求了三天,换得薛成栋一句“你是主母,要大度”;再后来兮宁出生,她抱着襁褓去书房报喜,正撞见他搂着姨娘看舞姬,连头都没抬。
“当年我阿爹送我出嫁,说‘婉贞啊,薛家的门风正’。”她的声音突然哑了,像是被人用砂纸磨过,“可这二十年,我连院里的海棠开谢几次都数不清,只记得他每次要抬举庶子时,都要拿‘主母要容人’堵我的嘴。”她抓起案上的礼单,纸页在指缝间簌簌作响,“现在连我的阿宁都要被算计——”
“母亲。”薛兮宁握住她发抖的手。
这双手曾经能绣出京城第一的并蒂莲,如今指根爬满细纹,掌心还留着当年为她缝虎头鞋时扎的针孔。“您忘了那年冬月?
我发高热说胡话,您跪在佛堂求了整夜的平安符,他却带着姨娘去温泉庄子避寒。“她轻轻抚过母亲眼角的细纹,”您争得过他么?
他是一家之主,宗族里的老东西们只会说’妇德‘,连您阿爹都劝您’夫妻总要磨合‘。“
贺婉贞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礼单上,晕开一团模糊的墨渍。
她望着女儿,突然想起兮宁小时候总爱趴在她膝头背《女诫》,那时她还笑这孩子傻,如今才明白,最通透的反而是这个总被说“娇纵”的女儿。
“那我们就这么忍?”她抽噎着,手指绞紧薛兮宁的衣袖,“忍到他把薛家的产业全塞给女子,忍到你嫁了人,连回门都要看他脸色?”
薛兮宁望着窗外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垂丝海棠,轻声道:“母亲,您记得外祖家的桃林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针,慢慢挑开裹着脓的疮,“我昨日让许春柳去递了帖子,说您旧疾复发,要回外祖家养段日子。”
贺婉贞猛地抬头。
她看见女儿眼里有簇小火苗,明明灭灭的,像极了当年她阿爹在桃树下教她射箭时,眼里的光。
“外祖家有二十里桃林,有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舅父。”薛兮宁替母亲理了理乱发,“我们暂且避一避,等他发现薛兮悦根本撑不起瑞祥记的铺子,等赵大人的军报送到京城......”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在礼单上的“分号”二字,“到那时,再算这些旧账。”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廊下的铜铃叮铃作响。
贺婉贞望着女儿被风吹起的裙角,突然想起她小时候说要种桃树的话。
那时她只当是孩子的戏言,如今才明白,原来这孩子早就看准了——要护着心里的桃树,就得先离开这片总刮狂风的院子。
“阿宁。”她握住女儿的手,掌心的温度终于不再发抖,“你说得对,我们暂且避一避。”
薛兮宁笑了,眼底却浮起一层暗涌。
她望着母亲重新理好的鬓发,想起昨日在街角听见的闲言碎语:“薛大人家的主母啊,到底是外室生的,当年要不是带了二十庄子的嫁妆......”
她没说出口的是——在这深宅里,连主母的体面都是用嫁妆堆出来的。
等她们回了外祖家,薛成栋若还敢这般嚣张......
“母亲,该收拾东西了。”她轻声道,“明日辰时的马车,可别让外祖家等急了。”
贺婉贞转身去翻箱笼时,薛兮宁望着案上的碎瓷片,忽然想起昨日塞给她的密信。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薛成栋上月往西北送了批盐引,与贺家的商队同路。”
她捏紧袖中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该来的,终究要来。
贺婉贞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方才摔碎的茶盏残渣还在青砖上泛着冷光。
她望着女儿眼底的清明,喉间突然涌起股钝痛——这痛不是为薛成栋的偏心,而是为自己二十年困在“主母”二字里,竟不如一个被说成“娇纵”的女儿看得透彻。
“阿娘,您当他今日赏瑞祥记分号是疼女子?”薛兮宁伸手替她抚平鬓角乱发,指腹擦过母亲眼角未干的泪,“他是在立威。
您总往赵府走动,赵将军新掌北境军权,他怕您借外祖家的势压过他。
所以他要捧薛兮悦,让宗族里那些老东西说’主母容不得女子‘,到时候连您阿爹都要劝您’夫妻以和为贵‘。“
贺婉贞的肩膀猛地一颤。
她想起昨日在祠堂,族老拍着她的肩说“成栋也是为薛家开枝散叶”,想起上个月回门时,父亲握着她的手叹气:“婉贞,夫妻总要互相体谅。”原来这些年她争的不是薛成栋的真心,而是块被礼法磨得锋利的石头,砸不伤别人,倒把自己割得遍体鳞伤。
“可我是正室!”她突然拔高声音,尾音却发颤,“当年我带二十庄子的嫁妆进薛家,他薛成栋的官袍都是我阿爹递的帖子——”
“所以他更要压着您。”薛兮宁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帕,轻轻覆在她发烫的额角,“您的嫁妆、您的外祖家,都是他爬上来的梯子。
如今梯子稳了,他自然要踢开扶梯子的人。
您看《女诫》里说’出嫁从夫‘,可这’从‘字,从来不是夫妻和顺,是要您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他,由着他踩在脚下。“
最后几个字像根细针,精准扎进贺婉贞二十年的委屈里。
她突然想起初嫁时,薛成栋掀她盖头的手都在抖,说要“护她一生周全”;想起兮宁周岁那年,她抱着孩子站在雨里等他,他却在姨娘房里听曲儿;想起上个月她整理陪嫁账册,发现庄子的田契早被换成了薛兮悦的名字......
“阿娘。”薛兮宁轻轻将她按坐在软榻上,膝盖抵着她的膝盖,“您看过院里那株老梅树么?
冬天它被雪压得弯了腰,可等春天一到,它比谁都开得旺。“她握住母亲发颤的手,”我们回外祖家,不是认输,是让他看看——没了您撑着中馈,薛家的内宅要乱成什么样;没了您的陪嫁庄子,他那些外室女子连脂粉钱都拿不出。“
贺婉贞望着女儿眼里跳动的光,忽然想起她小时候蹲在桃树下埋桃核,说要“种出比薛府海棠还好看的树”。
那时她只当是孩子的玩闹,如今才明白,这孩子早把根扎在了最结实的地方——不是薛府的朱门,是外祖家二十里桃林的沃土。
“明日辰时的马车。”薛兮宁从袖中摸出个绣着玉兰花的锦囊,塞进她手里,“这是许春柳今早去药铺配的宁神散,您夜里喝些,别再翻来覆去睡不着。”
贺婉贞低头看那锦囊,锦缎边角还留着许春柳歪歪扭扭的针脚。
她突然想起昨日清晨,兮宁蹲在她床前替她揉脚,说“阿娘的脚肿得像发面馒头”;想起上个月她装病时,守在榻前喂药的也是这个被她骂“不成体统”的女儿。
“阿宁。”她突然抱住女儿,二十年的委屈、不甘、疼惜全化作眼泪,浸湿了兮宁月白裙角的玉兰花,“是阿娘没用,让你跟着受委屈。”
“不。”薛兮宁反抱住她,下巴抵着母亲发顶,“是我该谢谢阿娘。
您从前总说’嫡女要端着‘,可您看——“她轻轻推开母亲,指尖点在自己心口,”我这副’娇纵‘的壳子,刚好能护着心里的清醒。“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
许春柳抱着赵羽峰从廊下经过,小少爷举着半块蜜饯,奶声奶气喊“阿娘”“阿姐”。
贺婉贞望着那团软乎乎的小身影,突然想起兮宁小时候也是这样,扑进她怀里要糖吃,转眼就长成了能替她撑伞的大姑娘。
“去收拾东西吧。”薛兮宁替她擦了擦泪,“我让许春柳把您的螺子黛和那套缠枝莲的银梳都收进行李,外祖家的桃林里,您要戴得漂漂亮亮的。”
贺婉贞起身时,裙角扫过案上的碎瓷片。
她弯腰捡起一片,瓷片边缘还沾着茶渍,像块暗黄的琥珀。“当年我阿爹送我这茶盏,说‘茶凉了能再续,心凉了可就难热’。”她轻轻摩挲着瓷片,突然笑了,“现在才明白,心凉了不是坏事——凉透了,才能看清谁是真的暖。”
亥时三刻,薛府后门驶出辆青布马车。
贺婉贞掀开车帘,望着渐渐远逝的朱漆门匾,喉间突然发紧。“阿宁,你看。”她指着门楣上“薛府”二字,“这两个字,我从前总觉得比天还重。”
“以后会更重的。”薛兮宁坐在她身侧,望着车外漆黑的夜色,“等他求您回来主持中馈,等宗族老东西们跪在您面前赔罪,等薛兮悦连账册都算不明白......”她的声音轻得像风,“那时您再看这两个字,就知道它们从来不是压在您身上的山,是您手里的剑。”
马车拐过街角时,薛兮宁突然撩起车帘。
月光透过云层漏下来,照见薛府门楼下站着道身影——贺彦祯穿着月白锦袍,手里提着盏羊角灯,灯影在青石板上摇晃,像团不安分的鬼火。
她放下车帘,指尖轻轻叩了叩车壁。
许春柳在外头应了声,马车便加快了速度。
黑暗中,她摸出袖中的密信,火折子“滋啦”一声亮起,信笺瞬间化作灰烬,落进铜痰盂里,像朵转瞬即逝的黑花。
“阿娘,睡会儿吧。”她替母亲拢了拢毯子,“明日到外祖家,桃林里的晨露可香了。”
贺婉贞闭眼前,最后看见的是女儿在月光下的侧影。
那轮廓像极了她阿爹在桃树下教她射箭时的模样——脊背挺直,眼里有光,仿佛连风都要顺着她的心意吹。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渐远了。
薛府门楼下,贺彦祯望着消失在夜色里的车辙,指尖捏碎了灯里的烛芯。
蜡油滴在他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望着远处喃喃:“阿宁,你以为躲去外祖家就能逃开?”
风卷着残叶从他脚边掠过,带起满地碎光。
不知何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慌。
而此刻在二十里外的官道上,薛兮宁望着车外渐亮的天色,摸了摸怀里的檀木匣子。
匣子里装着薛成栋这些年私挪嫁妆的账册,还有派人送来的西北盐引密报。
“许春柳。”她掀开车帘,对前头驾车的侍女道,“到了外祖家,让赵府的人派些护院来。
薛府那些箱笼......“她顿了顿,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该见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