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并非来自窗外的凌晨,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来自灵魂食物链的压制。
陈理的身体比大脑更先一步做出反应,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把自己塞进了调度室最深处的阴暗角落,后背紧紧抵住冰冷潮湿的墙壁,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无形的窥探。
他不敢再去看窗外,那只乌鸦就像一个黑色的句点,标记着他短暂安宁的终结。
他低头,死死盯住自己的左手手背。
皮肤之下,那截诡异的磁带状纹路正微微发烫,不再是之前那种被动记录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满足感的余温。
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为一个新生的共鸣腔提供能量,电流般的酥麻感顺着血管攀爬,直冲大脑。
手机屏幕的光亮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全市范围内的失忆报案数量,在短短几小时内断崖式下跌了97%。
普通人会以为怪谈已经结束,危机解除。
但陈理看到了屏幕顶端那个不断低频跳动的加密信号——“烛影清除计划”。
这信号像秃鹫盘旋在城市的上空,冰冷、高效,毫不掩饰其目的。
总局不是来善后的。
他们是来“处理不稳定因素”的。
在总局的定义里,任何与怪谈深度纠缠、精神状态发生不可逆异变、可能成为新的污染源的人,都是“不稳定因素”。
而此刻的他,无疑是头号目标。
更深的恐惧,来自那只乌鸦。
它就停在窗外生锈的铁架上,歪着头,用那双纯黑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眼睛看着他。
它的喙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许婉如那标志性的、带着电磁杂音的声音。
寂静,有时候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了陈理混乱的思绪:许婉如的声音消失了,不是因为她被消除了,而是因为她找到了一个比老旧广播系统更完美的载体。
她不需要再通过外界的扬声器说话了。
她的“存在”,已经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陈理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被摩挲得边角发卷的笔记本,借着手机微光一页页地翻动。
这是他的锚,是他用来在混乱的现实和怪谈的侵蚀中确认“自我”的坐标系。
他记录着每一个怪谈的规则,推演着它们的逻辑漏洞,也记录着一些属于“陈理”这个独立个体的、绝不会被污染的私人信息。
他的指尖划过一排排熟悉的字迹,直到停在某一页的中间。
那一栏写着:“母亲生日,农历七月十二,最爱吃提拉米苏。”
可现在,那行字迹像是被水浸过又晾干一般,变得模糊不清。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当他试图回忆母亲生日那天的情景时,脑海中的画面也出现了同样的“浸染”痕跡。
记忆并非消失,而是像一盘老旧的录像带,被一段全新的、不属于他的内容强行“覆盖”了上去。
他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但他想不起母亲当时穿的衣服颜色;他记得蛋糕的甜味,却对母亲的笑容印象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糊的、穿着旧式播音服的女人背影,和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吹过麦克风的沙沙声。
这不是遗忘,这是置换。
陈理的呼吸骤然粗重,他立刻闭上眼,强行调动所剩无几的精神力,启动了植入大脑皮层的微型模拟器。
他要回溯昨夜录制母带时自己的精神状态,找到污染入侵的精确节点。
然而,推演程序刚刚启动,那阵熟悉的沙沙声就在他脑海深处轰然响起,如同潮水淹没孤岛。
紧接着,一个温柔却带着无尽孤独感的女声,贴着他的耳蜗轻声呢喃:“你记得我,所以我……也要记得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模拟器的操作界面在他脑内瞬间错乱,无数代码如瀑布般崩溃。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像被戳穿了一个洞的蓄水池,疯狂地向外倾泻。
那种被抽空的虚弱感,远比任何肉体上的伤痛更让人绝望。
“呃啊!”陈理闷哼一声,牙关死死咬住,强行中断了推演。
他睁开眼,额头上全是冷汗,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终于明白了。
在公交车上回应许婉如的执念,录下那盘母带,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契约的开始。
他成了许婉如那份无处安放的执念的“载体”。
她那足以吞噬整座城市的孤独,此刻找到了一个精准的宿主,不再向外扩散,而是寄生在他的意识深处,以他的记忆为食,缓慢地、一寸寸地侵蚀着属于“陈理”的一切。
天,就快亮了。
总局的“清扫队”随时可能根据信号找到这里。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陈理强撑着站起来,离开了这间临时的藏身处。
他没有选择任何交通工具,而是徒步穿过寂静的街道,朝着城西的方向走去。
谭伯,那位退休的广播站技术员,住在城西一片老旧筒子楼的顶层。
推开那扇虚掩的铁门时,一股陈年电器零件和焊锡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人正坐在堆积如山的收音机、录像机和各种线路板中间,身影佝偻。
陈理将那盘已经彻底消磁、变成普通塑料带的母带放在老人面前的桌子上,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沙哑:“谭伯,当年的事故之后,真的……没有任何人向她道过歉吗?”
谭伯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从一个生锈的铁盒里摸出一支劣质香烟点燃。
刺鼻的烟雾缭绕升起,模糊了他布满皱纹的脸。
“道歉?”老人发出一声干涩的笑,像是被烟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孩子,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烟雾中,尘封的真相被一点点揭开。
当年事故发生后,校方为了尽快平息舆论,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那个因设备漏电而死去的年轻播音员许婉如。
他们对外宣称是她操作失误,甚至为了制造“官方定性”的假象,卑劣地剪辑了她生前朗读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词句,拼凑成了一份所谓的“忏悔录”,在追悼会上当众播放,还谎称这是“上级指示”。
“没有道歉,没有澄清,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很快从学校的档案里被抹掉了。”老人用力吸了一口烟,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她不是想害人……她只是想让那些人亲口说一句,‘我们错了’。就这一句,她等了太多年了。”
陈理沉默了。
巨大的悲哀和愤怒堵在他的胸口,与那股寄生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他终于理解了那份执念的根源。
那不是恶,而是一份被扭曲、被践踏、被无视了太久的委屈。
他缓缓从背包里,取出了之前从“永不熄灭的烛火”怪谈中获得的、仅剩的一点残渣。
那是一小块混合着黑色蜡油和凝固血迹的硬物。
他将它放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用力,将它碾碎。
粗糙的颗粒混着黏稠的蜡油,在他的掌心划出一道复杂而痛苦的封印符文。
这是他从解决公交站牌怪谈时,从那些被困在循环中的鬼魂身上领悟到的“认知锚定法”。
以最尖锐、最真实的痛觉为界碑,强行在混乱的意识中划定出一条属于“自我”的边界。
剧痛从掌心传来,像一根钉子,将他漂浮不定的意识狠狠钉回了身体里。
回到废弃公交调度室,陈理的面色惨白,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决定主动切断这段“共生”。
他知道,只要他还“记得”许婉如的故事,记得她的委屈和不甘,这种基于共情的污染就不会真正终止。
她是孤独的,而记得她的人,就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找来纸笔,将从谭伯那里听来的一切,连同自己的推演和经历,一字不差地写了下来。
他写下许婉如的名字,写下那场被掩盖的事故,写下那份被剪辑的悼词。
然后,他将这张写满真相的纸折好,塞进一个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还算干净的牛皮纸信封里,用血红的蜡油封口。
在信封上,他郑重地写下一行字:交予市档案馆·2025年启封。
他不能让她的故事就此湮灭,但也不能再由自己来承载。
做完这一切,他划着了一支打火机,将信封的一角缓缓送入跳动的火焰。
火光映着他的脸,明明灭灭。
他闭上双眼,启动了最后一次、也是最极限的一次推演。
他要在自己的脑海中,模拟自己彻底遗忘这一切的过程。
模拟的画面在他脑中以百倍速闪过——
画面一:他站在阳光下,对朋友说:“许婉如?谁啊?没听过。”城市恢复了平静,天空湛蓝。
但推演结束的瞬间,一股巨大的、仿佛心脏被挖空的虚无感涌上心头。
画面二:乌鸦从窗台飞走,消失在天际。
他胸口的纹路渐渐褪去,皮肤光洁如初。
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弄丢了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上百次推演,上百种“遗忘”的结局。
每一次,他都像是在亲手焚毁一座无名孤坟,又像是在杀死一部分的自己。
最终,陈理猛地睁开双眼。
他不再犹豫,将整个信封完全投进了身前的铁皮垃圾桶里。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将那份承载着真相的信纸吞噬。
就在火焰升到最高点的刹那,他心口处的磁带纹路爆发出剧烈的灼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皮肤上。
与此同时,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直接在他的颅内响起。
那声音不带悲喜,不带怨恨,就像一盘循环播放了太久的磁带,终于走到了尽头,发出最后一声“咔哒”。
正午时分,刺眼的阳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
陈理蹒跚地走出调度室,长久以来的耳鸣和电磁杂音都减轻了许多,世界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干净”。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耳,那道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已经结痂,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窗外的铁架上空空如也,乌鸦早已不见踪影。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他刚准备转身离开,彻底消失在这座城市的监控网络之下,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来一看,是一条没有号码来源的匿名短信。
屏幕上只有一行冰冷的黑字:
“你烧掉了她的名字,可纹身还在。”
陈理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望向远处。
街对面一栋摩天大楼的巨幅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就在那光芒晃动的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穿着旧式播音服的女人影子,在玻璃的反光中一闪而过。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城市远郊,三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学校里,锈迹斑斑的广播天线,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顶着常年的风雨侵蚀,悄然无声地转动了方向,黑洞洞的喇叭口,精准地对准了市中心的位置。
天空不再是庇护,城市本身变成了一张巨网。
他无处可逃。
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最终落在了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地面的网格之下,是这座城市更为庞大的、盘根错节的脉络。
那里没有阳光,也没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