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之远的马车刚进角门,那穿墨绿短打的小子话音未落,便见鸿雁厅廊下转出道青纹锦袍的身影。
赵之远年近五旬,眼角细纹里还凝着官场浸淫的老辣,此刻却笑得眼角堆起褶子,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薛姑娘,可算把你盼来了。”
薛兮宁扶着贺婉贞下车,抬眼便撞进赵之远眼底的热络。
这热络她早摸得透——赵羽峰是赵府独子,生下来便被诊出痴傻之症,赵之远在朝上被政敌戳着脊梁骨骂“绝户”,偏又舍不得送养子进族谱坏了血脉。
她上月在茶楼“偶遇”赵夫人,听那夫人抹着泪说“我家小峰连自己生辰都记不住,偏要认个妹妹”,便知这是桩各取所需的买卖。
“赵大人。”她福身行礼,余光瞥见廊下站着七八个灰衣老者,袖口都绣着赵府族徽。
为首的老者捻着花白胡须,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刮过她发间玉簪时,指节在身侧微微发颤。
赵之远似没察觉族老们的异样,亲自引着她们往厅里走:“今日族中长辈都来做个见证,小峰在厅里等得急,方才还打翻了茶盏。”
鸿雁厅内檀香缭绕,正中央摆着张酸枝木供桌,上面供着赵府列祖列宗的牌位。
赵羽峰穿了件簇新的月白锦袍,正趴在供桌旁戳供果,见薛兮宁进来,眼睛立刻亮得像星子:“阿宁!
阿宁来陪小峰玩!“
贺婉贞的手在袖中轻轻抖了抖。
她昨日才听薛兮宁说赵羽峰痴傻,此刻见这少年虽眉目清秀,却连礼仪都不懂,心头又浮起昨日薛成栋拍桌的怒吼:“你当认干爹是过家家?
赵府那些老匹夫能容个外姓女骑到他们头上?“
“小峰。”薛兮宁走过去,温声唤了句。
赵羽峰立刻站直身子,手指绞着衣襟,活像被先生点到名的学童。
赵之远清了清嗓子:“按规矩,认亲要行敬茶礼。”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便有丫鬟捧着朱漆茶盘上来。
薛兮宁接过茶盏时,指尖触到茶盘边缘的雕花——是赵府独有的缠枝莲纹,却被磨得有些发钝,可见这茶盘是常用来招待贵客的。
“赵伯父。”她转身面向赵之远,“按民间规矩,认亲该给长辈敬茶。”
赵之远愣了愣,随即大笑:“好!
好个按民间规矩!“他拍了拍赵羽峰的肩,”小峰,你阿宁妹妹要给你敬茶,快坐好了。“
赵羽峰慌忙去拉旁边的木椅,却被供桌腿绊了个踉跄。
薛兮宁眼疾手快扶住他,便听身后传来抽气声——方才那捻胡子的老者正捏着茶盏,指节白得几乎要渗出血。
茶盏递到赵羽峰面前时,他突然“扑通”跪下。
薛兮宁手腕微沉,茶盏里的茶水晃出半滴,落在赵羽峰月白锦袍上,晕开个浅黄的印子。
“小峰?”她轻声唤。
“阿宁是妹妹。”赵羽峰仰起头,眼睛里映着烛火,“小峰要给妹妹行礼。”
薛兮宁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原以为赵羽峰的痴傻不过是记不住事,此刻才惊觉他的赤诚——像块被磨去棱角的玉,没有半分算计。
她按住他欲叩首的肩膀,指尖能触到他骨骼的温度:“坐下。”
厅内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赵之远的笑容僵在脸上。
族老们的呼吸声陡然粗重,为首老者的茶盏“咔”地裂了道细纹。
贺婉贞攥着帕子的手青筋凸起——她昨日还担心女儿太骄纵镇不住场面,此刻却见薛兮宁垂眸时眼尾微挑,那抹从容竟比薛成栋在朝上面对皇帝时还多三分底气。
“阿宁说坐下。”赵羽峰乖乖坐回椅子,接过茶盏仰头喝尽,茶渍顺着嘴角流到衣领上。
他也不擦,翻出怀里的糖盒:“阿宁吃,小峰藏的桂花糖,没被阿娘发现。”
薛兮宁望着他沾着茶渍的嘴角,突然笑了。
这笑不是从前在薛府装的娇纵,而是从心口漫上来的暖,像春寒里突然照进窗棂的阳光。
她接过糖块时,指尖触到赵羽峰掌心的薄茧——是常年捏泥人磨出来的,他昨日还说要给她捏个泥娃娃。
“谢小峰。”她将糖块含进嘴里,甜意漫开时,余光瞥见贺婉贞。
母亲正望着她,眼角还挂着泪,嘴角却扬得老高,像回到了她小时候偷爬树摔破膝盖,母亲边抹药边笑骂“小皮猴”的模样。
可那笑刚漫到眼底,贺婉贞的眉峰突然一蹙。
她想起今早出门前,薛成栋站在院门口,目光像淬了毒的箭:“你母女俩若敢跨出这门,我便把兮悦的及笄礼办得比皇家春宴还风光!”
鸿雁厅外突然传来丫鬟的通报声:“薛府派人送帖子来了!”
贺婉贞的手指猛地绞紧帕子。
她知道薛成栋的“风光”是什么——上个月薛兮悦说喜欢西市的瑞祥记,他推说“嫡女都没穿那铺子的衣裳”;前日薛兮宁说要认赵之远为干爹,他今日便让瑞祥记的绣娘带着整箱的料子去了薛兮悦院里。
“阿宁。”她轻声唤,声音里裹着细不可闻的颤,“娘去趟茅房。”
薛兮宁转头时,正见母亲扶着廊柱的手在发抖。
她想跟过去,却被赵羽峰扯住袖子:“阿宁陪小峰看泥人,小峰捏了阿宁的模样......”
薛府西院。
薛兮悦掀开红绸,绣娘捧出的月白纱裙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二姑娘,这是瑞祥记新到的冰蚕纱,整个京城就五匹。”绣娘笑着,“老爷说二姑娘及笄那日要穿得比嫡女还体面。”
薛兮悦的指尖抚过裙角的并蒂莲刺绣。
针脚细密得像雨丝,可她突然想起昨日清晨,她站在薛成栋书房外,听见他对管家说:“兮宁要攀高枝,我便把兮悦捧到比她还高的地方,看她还怎么得意!”
纱裙从她手里滑落在地。
她蹲下身去捡,却触到裙角的金线——那金线是她昨日在薛兮宁妆匣里见过的,是送的定情信物?
不,薛兮宁说那是赵之远赏的。
可此刻,这金线正绣在她的裙角,像根抽紧的绳,勒得她心口发疼。
鸿雁厅里,贺婉贞刚转过廊角,便见赵府的小丫鬟捧着个漆盒跑来:“薛夫人,薛府的人说这是老爷给二姑娘的及笄礼单,让您过目。”
她打开漆盒,最上面的纸页上写着“赐西市瑞祥记分号”,墨迹未干,还带着薛成栋惯用的松烟墨香。
贺婉贞的指尖在纸页上顿住,突然想起薛兮宁昨日说的话:“母亲,薛成栋的‘为你好’,从来都是算盘珠子。”
她抬头望向鸿雁厅的方向,那里传来赵羽峰的笑声,像清凌凌的泉水。
可手里的纸页却烫得她心慌——薛成栋不会平白无故对薛兮悦好,他在等,等薛兮宁在赵府站稳脚跟,便用薛兮悦这把刀,捅进她最软的软肋。
“啪!”
漆盒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礼单散了一地。
贺婉贞望着满地的“分号”“田契”“珠宝”,突然想起薛兮宁小时候说的话:“母亲,等我长大,要给你买个有桃树的院子,春天我们一起看桃花落。”
可现在,桃树还没栽下,暴风雨已经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