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栋的指甲几乎掐进紫檀木案几里,指节泛出青白。
他盯着薛兮宁被茶渍洇湿的月白裙角,那片深色水痕像道裂痕,正从他与女儿之间的缝隙里渗开。“你与,到底是露水情缘,还是他动了真心?”他的声音比晨钟还冷,“你若说了实话,我便让你去庄子上静养三月——”
“静养?”薛兮宁笑出声,喉间像是卡着碎冰,“父亲可记得去年腊月?
我发着烧求您请个大夫,您说‘娇惯坏了成何体统’。
后来是春柳翻了我首饰匣,当掉金步摇才请来郎中。“她往前走了两步,绣鞋碾过地上泼洒的残茶,”您总说为我好,可您的好,是把我捆在棋盘上当棋子,是拿我的命去换薛家的前程。“
薛成栋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上个月薛兮悦哭着说姐姐抢了贺彦祯的关注,想起今早扬州盐仓被封的密报——这丫头从前装娇纵时,他只当是小女儿家的脾气,如今才惊觉那些摔脂粉盒、撕帕子的把戏,原是在给他演太平戏。“你要认赵之远做干爹,不过是想借他的势压我?”他突然拍案,“赵老匹夫最厌官宦结党,你当他会为个毫无干系的丫头出头?”
“毫无干系?”薛兮宁摸出袖中一方帕子,是昨日赵之远差人送来的。
帕角绣着朵褪色的并蒂莲,针脚粗笨得像孩童涂鸦——那是她穿书前在旧货市场淘的老物件,原主根本不可能有。“赵大人说,他年轻时在江南教书,曾救过个落水的小女娃。”她将帕子甩在案上,“那女娃脖子上戴着长命锁,刻着‘宁’字。”
薛成栋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苏州当通判时,夫人贺婉贞曾流产过一个女婴——当时产婆说胎像不稳,他便让稳婆悄悄埋了。
可眼前这帕子......他突然想起赵之远上月在朝会上替薛府说话,想起昨日他递帖子时赵府门房罕见地笑脸相迎。“你耍的什么把戏?”他抓起帕子,指腹触到那朵并蒂莲,忽然想起发妻未出阁时最喜绣这个。
“把戏?”薛兮宁的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父亲可知赵大人书房挂着幅’平安‘绣屏?
是用我周岁时的胎发绣的。“她望着父亲青白的脸色,喉间的积怨终于破了闸,”您当我是薛府的女儿,可在赵大人眼里,我是他找了二十年的小阿宁。“
“够了!”薛成栋将帕子揉成一团摔在地上,“你要认干爹,我偏不许!
明日我便修书给萧承魏——“
“萧承魏?”薛兮宁猛地抬头,“您说的可是三皇子?”
“三皇子年方十八,尚未定亲。”薛成栋的声音又稳了些,像在说桩再寻常不过的买卖,“你若嫁过去,薛府便是皇亲,扬州盐仓的事......”
“所以您打算用我的终身,换薛家的盐引?”薛兮宁觉得心口发疼,比昨日替挡马时撞的伤还疼。
她想起原主记忆里,这个父亲总在说“为你好”,可原主被男主厌弃、被贺彦祯利用到死时,他在哪儿?“您算计的势,算计三皇子的位,可您算过我么?”她一步步逼近,“您算过我想不想嫁,想不想活?”
正院的门“砰”地被撞开。
贺婉贞扶着门框,鬓发散乱,眼眶肿得像两颗红桃。
她望着地上的茶渍,望着女儿颈间那道醒目的红痕,突然扑过来将薛兮宁护在身后。“成栋,够了。”她的声音在抖,“阿宁从小到大,你连她生辰是哪日都记不住。
如今你要拿她的命换官印,我不依!“
薛成栋愣住了。
他望着发妻,突然想起新婚时她在桃树下绣并蒂莲的模样。
这些年他忙着钻营,总当她是后院里最安静的花瓶,却不知她何时学会了站出来,用单薄的脊背替女儿挡刀。“你疯了?”他咬牙,“你可知抗旨嫁女是什么罪?”
“我疯了?”贺婉贞转身,指甲深深掐进薛兮宁手背,“我嫁你二十年,替你管着后院,替你教养女子,可你连阿宁病了都不肯请大夫!”她的眼泪砸在薛兮宁手背上,“昨日我去佛堂,听见下人们说,大小姐又在闹脾气。
可我摸阿宁的额头,烫得能煎鸡蛋......“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原来我才是最傻的,总信你说’等我升了官,便好好待你们母女‘。“
薛兮宁喉咙发紧。
她望着母亲颤抖的肩膀,突然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每次她装病摔东西,母亲总会半夜摸黑来她房里,替她掖被角时手指在抖;她撕了薛兮悦的诗稿,母亲悄悄塞给她蜜饯,说“阿宁开心便好”。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母亲不管事”,都是母亲在她与薛成栋之间,用温柔织的保护网。
“阿宁,我们走。”贺婉贞突然扯住她的手,“去赵府,认干爹。
我去收拾些银钱,再带两件你小时候的衣裳......“
“你敢!”薛成栋抄起桌上的镇纸砸过来,却在离贺婉贞半尺处停住——薛兮宁挡在母亲身前,镇纸擦着她耳际砸在墙上,溅起一片白灰。
“父亲若要动手,便先打死我吧。”薛兮宁望着父亲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可悲,“您从前总说薛家的女儿要懂规矩,可规矩是什么?
是您的官袍,是您的算盘,是您的’为你好‘。“她抓起地上的帕子,”可赵大人的规矩是,小阿宁要平安,要开心。“
薛成栋的手垂了下来。
他望着妻女交握的手,突然想起今早贺婉贞房里飘出的药味——原来她不是在吃补药,是在吃安神的酸枣仁。
这些年他忙着往上爬,竟没发现发妻早被宅斗和他的冷漠,熬成了副空壳。
“明日卯时三刻,我与阿宁去赵府。”贺婉贞擦了擦眼泪,声音突然稳了,“成栋,你若要拦,便先踏过我的尸首。”
是夜。
薛兮宁坐在妆台前,看母亲替她梳头。
银梳划过发间,带出几缕碎发。“阿宁,你小时最不爱梳头,总说疼。”贺婉贞的手指在发间顿了顿,“那时我总哄你,说梳顺了头发,长大嫁个好人家。”她突然笑了,“如今倒好,我家阿宁要认干爹了。”
薛兮宁望着镜中母亲的脸。
烛光里,她眼角的细纹像道裂帛,从前的秀雅全被岁月和压抑磨成了温和的钝感。“母亲,等认了干爹,我们搬去赵府住好不好?”她握住母亲的手,“赵大人说他有处庄子,院后种满了桃树......”
“好。”贺婉贞将最后一支玉簪插上,“阿宁想去哪,母亲便陪你去哪。”
次日卯时,薛府角门。
贺婉贞提着个青布包袱,里面是薛兮宁小时候的肚兜、长命锁,还有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糖。
赵府的马车停在巷口,赵之远搓着双手直叹气:“薛侍郎若知道您二位擅自出门......”
“他知道又如何?”薛兮宁扶母亲上了车,“赵管家,劳烦带路吧。”
马车刚驶出巷口,赵之远突然拧起眉头。
他望着巷尾那株老槐,枝叶间闪过道黑影,像片被风卷起的破布。“薛姑娘......”他欲言又止。
“赵管家莫要多心。”薛兮宁掀开窗帘,望着逐渐远离的薛府朱门,“该来的,总会来。”
赵府鸿雁厅的灯笼已经挂好了。
红绸从廊下一直铺到厅前,几个小丫鬟正踮脚挂“吉”字彩灯。
赵之远的马车刚进角门,便有个穿墨绿短打的小子跑过来:“老管家,老爷在鸿雁厅等着呢,说要亲自迎薛姑娘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