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霞的脚步比宫宴上的舞姬还轻,带薛兮宁拐过两道朱漆回廊时,连裙裾扫过汉白玉栏杆的声音都似有若无。
薛兮宁垂眸盯着对方绣着缠枝莲的鞋尖,喉间压着个问句——母亲素日最怕出头,偏要在宫宴最热闹时传信,难道是贺彦祯又动了什么手脚?
“姑娘到了。”张晚霞停在月洞门前,抬手推开半扇门,“夫人说您只需在此稍候,等前院车马都走得差不多了再出去。”
门内飘出熟悉的沉水香,薛兮宁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半分——这是母亲常用的香,殿内案几上还摆着她前日落在薛府的翡翠玉镯,显然是特意备下的信物。
她转身时瞥见张晚霞鬓角沾着片梅花瓣,想起方才在宴上,这丫头替母亲端茶时还被烫得缩了手,此刻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倒像是被谁刻意调了呼吸似的。
“你先退下。”薛兮宁指尖摩挲着玉镯,声音里带了三分主子的威仪。
张晚霞福身退下时,裙角扫过门槛发出极轻的“唰”声。
薛兮宁立刻快步走到窗边,透过糊着冰绡的窗纸,看见游廊尽头的灯笼渐次熄灭,有小宦官举着羊角灯引着贵女们上辇,笑语声像被春风卷着,时断时续飘进来:“听说太子方才一直盯着薛大姑娘……”“可不是?偏皇帝指了柳家的,倒像是故意错开似的。”
她背靠着窗,忽然笑出声。
原以为今夜难逃指婚的局,母亲倒用这招“错峰出宫”替她解了围——宫宴散场时最是混乱,达官贵女们挤着上辇,谁会注意到薛家大姑娘早从偏门走了?
她摸着腕上玉镯,想起昨日母亲握着她的手说“宁儿,咱们不凑那个热闹”,当时只当是安抚,如今倒真成了避祸的法子。
殿外传来更鼓声,薛兮宁数到第三声时,听见廊下有小太监尖着嗓子喊:“二皇子车驾起——”“定北侯府的姑娘请上辇——”人声渐远后,张晚霞又来叩门:“姑娘,外头清净了,夫人派的小辇在角门候着。”
出偏殿时,薛兮宁特意绕到主殿后。
汉白玉台阶上还散着几瓣被踩碎的海棠,烛台里的蜡油凝成了琥珀色的泪。
她望着主殿紧闭的朱门,忽然想起方才递帕子的动作——他指尖凉得像殿外的月光,眼底那点探究却烫得慌。
难道他也看出皇帝的算计?
小辇的软帘一放下,薛兮宁便靠在锦垫上笑出了声。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她穿书以来第一次主动避开剧情,原以为会像前世赶地铁似的手忙脚乱,倒没想到母亲这招“以静制动”比她装病更管用。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的檀香正被怒气撕成碎片。
萧明德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青瓷与紫檀相撞的脆响惊得殿角的鎏金鹤灯都晃了晃。
“朕问你,卢尚书家的二姑娘哪里不好?温婉贤淑,门当户对。”他盯着下首站得笔直的,“还有薛家那丫头,你从前总说她娇纵,如今倒连侧妃都不肯给?”
垂着眼,望着自己靴面上金线绣的云纹。
烛火在他眼尾投下阴影,将那抹紧绷的下颌线割得更冷。
他能听见皇帝喉间压抑的喘息,能闻见案上《贞观政要》被翻得卷了边的纸页味——这是萧明德最爱的书,每次动怒前总要翻上两页。
可今日不同,皇帝连书都没碰,直接甩了茶盏。
“哑巴了?”萧明德抓起案上的折子摔过去,“上个月你说要查盐引贪腐,朕准了;前日你说要裁撤冗官,朕依了。怎么到了终身大事上,倒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终于抬眼,目光扫过皇帝鬓角新添的白发。
他记得十岁那年,也是在这殿里,萧明德摸着他的头说“景宣最懂朕的心思”。
如今那双手正攥着龙纹袖扣,指节发白。
“儿臣以为,婚姻当两情相悦。”他声音清冽,像冰面下的流水,“卢姑娘与儿臣,并无此意。”
“两情相悦?”萧明德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你当这是寻常百姓家?卢家掌着户部,薛家连着三任皇后——”他猛地顿住,转身背对着,玄色龙袍在烛火里荡开一片暗浪,“你当朕愿意逼你?可太子不成器,承乾身子弱,这江山迟早要落在你肩上!”
殿内静得能听见龙涎香烧尽的“噼啪”声。
望着皇帝微颤的后背,忽然想起今日宫宴上,柳玉蓉被指给太子时,柳婉馨那杯酒握了整整半柱香——酒盏上的冰裂纹,怕是要刻进她手心里了。
他喉头动了动,想说“儿臣自有计较”,却见皇帝抬起手,在龙袍上抹了把脸。
“退下吧。”萧明德的声音哑得像旧绢,“明日早朝,你递份纳妃的折子上来。”
退出殿门时,晚风卷着梅香灌进来,撞得殿内烛火东倒西歪。
他望着皇帝映在窗纸上的影子——那影子背着手,缓缓走到御案后,忽然低头,嘴角扬起一丝极淡的笑,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
薛兮宁的小辇拐进薛府角门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她掀开帘子,看见月亮正悬在东墙的梅树梢头,白得像块浸了水的玉。
方才在偏殿时,她分明听见主殿方向传来重物落地的响声,难道是与皇帝起了争执?
而此刻的太极殿里,望着案上冷透的茶盏,指节抵着案几轻轻叩了三下。
殿外更鼓响过五更,他伸手拿起茶筅,青瓷茶盏在掌心转了半圈,釉面映出他微抿的唇线——这茶,该他来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