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兮悦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丝帕里,她望着那对并肩而行的身影,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絮。
太子玄色衮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薛兮宁月白裙裾扫过青砖,发间那支她前日刚得了赏却没舍得戴的东珠步摇,此刻正随着她的步伐轻颤——分明是姐姐,怎么偏生比她更像嫡女?
“薛二姑娘?”身侧有贵女轻推她的胳膊,“太子殿下都落座了,你还愣着作甚?”
薛兮悦这才惊觉自己还站在原地,慌忙跟着众人坐下。
余光瞥见主位上皇帝萧明德正端起酒盏,她喉结动了动,突然想起方才在廊下遇见贺彦祯时,他说的那句“今夜宫宴,你且瞧着”。
当时她只当是安抚,此刻却像根细针,扎得后颈发疼。
“阿悦。”
一道清浅的女声突然在耳畔响起。
薛兮悦浑身一震,抬头便撞进薛兮宁似笑非笑的眼尾。
不知何时,嫡姐已绕到她身后,广袖扫过她肩头时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那是她求了母亲半天才得的香料,薛兮宁却向来瞧不上,如今倒用得比她还纯熟。
“姐姐。”薛兮悦强扯出笑,“你方才不是说身子不适?怎的……”
“太子说我面色太差,硬要带我来暖阁歇了会儿。”薛兮宁在她身侧落座,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案上的青瓷酒盏,“倒是阿悦,我晨起让春柳给你送的茯苓膏,你可尝了?我特意让厨房少放了蜜,你素日最怕甜。”
薛兮悦心口一跳。
茯苓膏是昨日她推了个小丫鬟落水后,薛兮宁差人送来的。
当时她正慌得手脚冰凉,那盏雪白的膏子搁在妆台上,像团凝固的月光,照得她腕间未擦净的泥渍无处可藏。
“谢姐姐记挂。”她垂眸盯着自己绞成麻花的丝帕,“味道……极好。”
“极好?”薛兮宁突然倾身,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畔,“那阿悦可还记得,昨日在御花园假山下,是谁推了陈府的小丫头?”
薛兮悦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惊慌。
她原以为那小丫头只是摔了跤,谁料今日晨间陈夫人竟闹到了薛府,说女儿被推下水染了风寒。
母亲正欲发作,却被父亲拦了——薛兮宁最近同太子走得近,父亲早叮嘱过她们姐妹莫要生事。
“姐姐说什么呢?”她强作镇定,“我昨日一直在廊下看锦鲤,春柳姐姐可以作证……”
“春柳?”薛兮宁嗤笑一声,“她昨日被我支去取冰湃的荔枝了。阿悦,你当我没查过?假山后那丛绿梅开得正好,可有人从梅树后跑出来,撞了陈姑娘的腰?”
薛兮悦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原是听贺彦祯说,陈姑娘是萧承魏的乳母之女,推了她能让萧承魏在皇帝面前失宠。
可谁能想到,那丫头竟没摔进池子里,只滚到了草坡上?
更没想到薛兮宁会查得这么细。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声音发颤,“是顾家的三姑娘说,陈姑娘总在背后说姐姐的坏话……”
“顾秋心?”薛兮宁眉峰一挑。
“顾三姑娘到!”
殿外突然响起宦官的唱喏。
薛兮宁转头望去,便见顾秋心着一身藕荷色襦裙,正提着裙角往这边走来,发间的珍珠簪子在烛火下泛着幽光——那是前日她在市集上看中的款式,因嫌贵没买,倒被顾秋心得了去。
“薛姐姐,薛二姐姐。”顾秋心在她们案前站定,眼尾扫过薛兮宁时顿了顿,“方才在偏厅听说陈姑娘的事,我正想同薛二姐姐说……”
“说什么?”薛兮宁端起酒盏抿了一口,“说你教阿悦推人?”
顾秋心的脸瞬间煞白。
她原是受贺彦祯所托,要把脏水泼到薛兮宁头上,可方才在殿外看见薛兮宁与太子同乘小辇,那阵仗连皇后的侄女都没享受过,哪里还敢乱说话?
“我……我没教。”她咬着唇后退半步,“是二姐姐说陈姑娘踩了她的裙角,一时气不过……”
薛兮悦猛地抬头,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顾秋心却不敢再看她,匆匆福了福身便往自己席位去了,裙角扫过案几,撞得茶盏叮当响。
殿中突然响起宦官尖细的唱喏:“宣乔玉珏乔姑娘上前行礼——”
薛兮宁抬眼望去,便见乔玉珏穿着月蓝缎子裙,规规矩矩跪在皇帝面前。
萧明德端着酒盏,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乔卿家的女儿?听说你擅弹箜篌?”
“回陛下,臣女略通一二。”乔玉珏声音发颤。
“明日让尚仪局送张新箜篌到乔府。”萧明德放下酒盏,“萧承礼昨日还说,宫里的琴音总少了些清灵。”
薛兮宁握着酒盏的手紧了紧。
萧承礼是三皇子,素日最得皇帝宠爱。
乔玉珏的父亲是岭南节度使,手握十万边军——这哪里是赏琴,分明是递话。
待乔玉珏退下,卢书仪被宣上前行礼时,薛兮宁的冷汗已浸透了中衣。
卢书仪的祖父是吏部尚书,母亲是长公主嫡女,曾说过,这样的出身最适合当太子妃。
可此刻皇帝却拉着她问起绣工:“听说你绣的并蒂莲能以假乱真?萧承煜的侧妃前日还说,想讨幅鸳鸯戏水图。”
萧承煜是四皇子,生母是柳婉馨。
薛兮宁突然想起方才在偏殿,萧明德问她“可有意中人”时的眼神——原来这场宫宴,哪里是单纯的春宴?
分明是皇帝在为皇子们挑媳妇!
“柳玉蓉柳姑娘。”宦官的唱喏声再次响起。
薛兮宁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便见柳玉蓉穿着湖绿宫装,身姿比垂丝海棠还娇弱。
萧明德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了片刻:“听说你自幼跟着林夫人学礼?”
“回陛下,臣女愚钝,只学得皮毛。”
“不愚钝。”萧明德笑了笑,“萧承魏昨日还说,宫里的姑娘总缺了些端方。你这样的,倒与他甚为相配。”
满殿寂静,连烛芯爆响都清晰可闻。
柳婉馨端着酒盏的手顿了顿,随即笑盈盈地开口:“陛下说得是,柳姑娘这样的,配承魏再好不过。”
薛兮宁手中的酒盏“当啷”一声磕在案上。
萧承魏是太子,她原以为皇帝今日要问的是她与太子的婚事,谁料竟突然指了柳玉蓉?
可柳家不过是五品文官,如何配得上太子?
除非……
“薛姑娘?”
身侧传来的低语。
薛兮宁抬头,便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眼底藏着几分探究。
她慌忙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却被呛得咳嗽起来。
“当心。”递来帕子,指尖若有若无擦过她手背。
薛兮悦望着这一幕,喉间的酸意几乎要漫出来。
她低头绞着丝帕,突然摸到帕角绣的并蒂莲——那是贺彦祯昨日送她的,说等她成了太子妃,便送她更大的。
可如今太子眼里只有薛兮宁,皇帝又指了柳玉蓉……
“宫宴将尽。”起身,“本王送薛姑娘回府。”
薛兮宁刚要应下,便见张晚霞从殿外匆匆走来,在她耳边低语:“姑娘,夫人派我来传信,说偏殿有位故人想见你。”
薛兮宁心头一跳。
母亲素日最怕麻烦,怎会在宫宴上派人传信?
她抬眼望向,却见他微微颔首,便跟着张晚霞往殿外走去。
夜风卷着梅香扑面而来,薛兮宁望着前方蜿蜒的游廊,突然想起方才顾秋心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皇帝指婚时柳婉馨眼底的算计,想起贺彦祯昨日说的“你且瞧着”——今夜这潭水,怕是比御花园的池子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