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市图书馆地方志阅览区。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防腐药剂混合的干燥气味,老旧的空调发出沉闷的嗡鸣。
陈理坐在角落,指尖在冰冷的借阅卡上反复摩挲,直到电子屏幕上显示出“权限通过”。
他调出的,是七年前那场被定义为“重大交通意外”的K7路公交车火灾事故的全部原始新闻资料,它们被制成微缩胶片,封存在一格格冰冷的档案柜里。
他将胶片装入阅览器,转动旋钮,放大的黑白影像一帧帧在眼前闪过。
烧得只剩骨架的公交车、惊恐哭泣的家属、表情肃穆的救援人员……这些都是早已被公众熟知的画面。
他耐着性子,将每一帧画面的每一个角落都放大到极致,像一个在沙漠里寻找一粒特定沙子的旅人。
当他看到最后一帧,一张记录现场杂物的特写照片时,呼吸骤然一滞。
照片的边缘,一截被烧焦的座椅扶手残骸下,有一行用某种尖锐物体划出的、几乎与背景阴影融为一体的字迹。
那笔迹潦草而决绝,带着刻骨的恨意,即便被缩成微尘大小,那股力透纸背的绝望依旧清晰可辨。
“我们都没说实话”。
就是这个笔迹。
与他在K7公交车那个虚幻的座位扶手内侧摸到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幻觉,而是七年前就已存在的,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来自亡者的讯息。
陈理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将画面定格,然后离开了阅览区。
他没有回家,而是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后巷,那里有一家挂着“万物回收”招牌的废品站。
他在一堆生锈的铁器和旧家具里,找到了自己一周前寄存在这里的东西——一台笨重的旧式英文打字机。
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出租屋,他拉上窗帘,整个房间只剩下一盏台灯的光晕。
他将那张从特殊渠道弄来的米黄色道林纸塞入打字机,这种纸的质感和颜色,与当年校车司机留下的工作日志别无二致。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胶片上那行字的形态,然后睁开眼,手指在冰冷的键帽上敲击起来。
“嗒……嗒……嗒……”
每一个字母的落下,都像一声沉重的宣判。
他没有完全模仿那个手写笔迹,而是用这台机器,复刻了那句遗言的每一个字。
这本身就是一种暗示——手写的遗言,却用打字机的方式呈现,懂的人自然会懂其中的矛盾与深意。
“我们都没说实话”
打完这一行,他停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手指再次落下,在下方敲出了一行全新的内容。
“而最后一个说谎的人,叫陈理。”
做完这一切,他用镊子夹起纸张,小心翼翼地用打火机燎过纸张边缘,制造出与火灾现场证物相似的灼烧痕迹。
最后,他取出一个小喷瓶,将里面微量的铁锈水喷洒在纸上,暗红色的液体迅速晕开,形成酷似干涸血渍的斑点。
一份完美的“伪遗书”诞生了。
这是他精心为那个潜藏在规则背后的“存在”准备的最后一道谜题,也是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
他没有选择直接将这份“遗书”公之于众。
他太了解幸存者们的心态了,直接的冲击只会被当成恶作剧。
他需要一个内部的引爆点。
第二天下午,他像一个普通学生一样走进大学自习室,找到了林昭常用的那个储物柜。
他将装着“遗书”的文件夹塞了进去,并在柜门上贴了一张匿名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你哥哥没死于火灾,他死于沉默。”
果然,当天晚上,陈理就收到了周培恩发来的紧急消息,召集所有幸存者在废弃的教学楼天台秘密会面。
陈理没有去。
他藏身在对面宿舍楼的楼顶,架起一架高倍望远镜,冰冷的镜头对准了那群聚集在黑暗中的身影。
天台上,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林昭颤抖着手,将那份伪造的“遗书”展示在众人面前。
“这是……我在储物柜里发现的。”她的声音沙哑。
块头最大的赵铁柱一把抢过纸,只看了一眼就勃然大怒,将纸揉成一团:“放屁!这他妈谁在恶作剧!什么最后一个说谎的人叫陈理?他想干什么!”他怒斥着,仿佛想用音量驱散内心的不安。
林昭没有理会他,只是捡起纸团,重新摊开,目光死死地盯着纸上的字。
然而,最先被击溃的,却是平时最沉默的安小雨。
她没有像赵铁柱那样暴怒,也没有像林昭那样审视,她只是盯着“陈理”那两个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地哆嗦:“那天晚上……出事的那天晚上……我看过调度室的排班表,上面根本没有他。是他……是他自己主动要求替班,才上的那辆车。”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强装的镇定。
如果说“我们都没说实话”只是一个来自过去的亡魂控诉,那么安小雨的这句话,则是将矛头活生生地指向了他们中的一员。
陈理,那个一直以来冷静分析、带领他们寻找生路的陈理,从一开始就撒了谎。
恐惧,不再是源于未知的鬼魅,而是源于最亲近的同伴。
如果连他也说了谎,那这场所谓的救赎,本身是不是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一个更大的谎言?
对面楼顶,陈理放下望远镜,镜片后的眼神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脑中早已启动了无数次的模拟推演,眼前这群人的反应,几乎与他预演的结果分毫不差。
林昭,倾向于相信遗书的真实性,因为这完美符合她“所有人皆有罪,包括我们自己”的世界观,她会成为推动事件发展的关键。
赵铁柱,看似激烈反对,实则内心已经动摇。
他的愤怒,恰恰是源于情感上无法接受被战友背叛的可能性,但逻辑上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而最危险的棋子,是安小雨。
推演模型显示,安小雨的信仰正在崩塌。
一旦她认定陈理是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有高达百分之八十二的可能性,她会因为极度的恐惧和被背叛感,绕过所有人,直接向那个神秘的“总局”举报一切。
那将导致整个计划彻底失控。
于是,陈理启动了第四轮推演中才生成的备用方案。
他给周培恩发了一条加密信息,内容是一张监控摄像头的截图,以及一个坐标。
截图中,陈理的身影出现在事故发生前一天的公交公司调度室里,手中似乎拿着一个相机,正在拍摄什么。
次日黄昏,K7路公交车的终点站。
夕阳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安小雨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站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已经被抚平却依旧布满褶皱的“遗书”。
陈理从站台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两人对峙良久,风吹起安小雨的头发,也吹动着陈理的衣角。
终于,安小雨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让我们以为,你是下一个替罪者?”
陈理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抹近乎残忍的冷笑。
“因为,”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安小雨的耳中,“只有当我成了那个‘该死之人’,你们才敢相信,自己真的活下来了。”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直静默停在终点站的那辆K7路公交车,突然“滋啦”一声,车头大灯和车厢内的灯光毫无征兆地全部亮起,惨白的光芒瞬间刺破了黄昏。
紧接着,车上的广播系统发出了扭曲尖锐的电流声,一个诡异的童声在其中回响:
“检测到……新遗书……责任……转移程序……激活。”
在安小雨惊恐的注视下,车厢内,那六个属于幸存者的虚幻座位旁,第七个座位的虚影,正缓缓地、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一次,它没有朝向任何一个幸存者,而是隔着车窗,径直望向了站台上的陈理。
陈理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
他面无表情地撕下自己的一截衣袖,咬破指尖,在布料上飞快地写下三个血字:“我认罪”。
他将这块布条像一枚勋章般贴在自己胸口,然后,在安小雨无法理解的目光中,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公交车的台阶。
就在他落座于那个为他而生的第七个座位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剧烈震颤。
陈理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七道截然不同、却又同源的记忆洪流狠狠冲刷!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句“我们都没说实话”真正的来源——不是某个死去的同学,而是那个被当成替罪羊、背锅入狱的公交车司机!
他在阴暗的牢房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力气咬破舌头,在墙角写下这句血泪交织的遗言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股阴冷、怨毒的意识顺着记忆涌入,那个被称为“第七座”的低语者,正试图将他拖入这个永无止境的责任轮回,让他成为新的核心。
但他,早有准备。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金属盒,打开它,里面是最后一节指甲盖大小的“永不熄灭的烛火”残渣。
他用藏在掌心的火石引燃了它,一簇微小但异常明亮的火焰在他指尖跳动。
他将这簇火焰轻轻置于自己的膝上,无视了那股试图侵蚀他神智的冰冷力量,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厢,低声说道:“我不是来接替你的……”
“我是来告诉你,谎言已经够多了。”
车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酝酿已久的乌云终于破裂,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砸在车顶上噼啪作响。
与此同时,在城市某个不为人知的地下监控室内,数十块屏幕正显示着K7线路沿途的各项数据。
坐在中央指挥席上的叶教官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脸色铁青,死死盯着主屏幕上一片雪花和乱码的数据流,对着耳麦嘶吼道:
“信号断了!K7线路的数据流完全消失了!等等……不对!它正在……它正在逆向注入总局的防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