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微光,像一层稀薄的灰,滤过废弃心理咨询中心满是污渍的玻璃窗。
铜碗中早已凝固的蜡油中心,只剩一圈泛着青色的灰烬,证明昨夜曾有火焰在此燃烧。
陈理缓缓坐起身,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着过度使用的疲惫。
他下意识地摸向左臂,指尖触及的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片温热的、略微凸起的皮肤。
那支“说谎者的钢笔”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蜿蜒如植物根须的暗红色纹路,从他的手腕一直蔓延到臂弯,深深烙印在皮肉之下。
他能感觉到,那纹路正随着自己的心跳微微搏动,仿佛一个刚刚苏醒的寄生生命,正在熟悉新的宿主。
昨夜,为了撬开六个幸存者紧锁的心防,他强行驱动这件收容物,将七重梦境同步维持了整整四个小时。
这远远超出了模拟器的安全负荷,也透支了他全部的精神力。
此刻,他的太阳穴依然像被钉入了楔子,一跳一跳地剧痛着。
他挣扎着站起来,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微型梦境同步器和线路。
就在这时,窗外响起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咨询室门口。
门被猛地推开,林昭抱着她的书包站在那里,晨光勾勒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不是来道谢的。
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感激,只有无法掩饰的恐惧。
“我……我梦见你了。”她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与颤抖,“你就坐在那辆公交车的第七个座位上……穿着司机的制服,上面全是血。你对我们说,‘轮到你们听我说真话了’。”
她死死盯着陈理,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非人的迹象。
她来,是为了确认那个将他们从深渊中拉出来的人,是不是转身就变成了下一个守在深渊门口的怪物。
陈理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林昭的到来仅仅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六名幸存者之间蔓延。
他们接二连三地从相同的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场景分毫不差:陈理面无表情地坐在K7路公交车空荡的车厢里,坐在那个象征着审判与诅咒的第七个座位上。
他手中握着的,不再是方向盘,而是一张正在燃烧的学生证,火焰舔舐着证件照上模糊的笑脸。
他用一种没有起伏的语调,逐一念出他们六个人的名字。
比这更诡异的是,每场梦境的结尾,车厢内的广播都会准时响起那个冰冷的机械合成音:“本次责任评定已完成,新任第七乘客已就位。祝您旅途愉快。”
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
肌肉发达的赵铁柱像疯了一样,砸碎了家中所有能映出人影的镜子,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个坐在第七座上的倒影。
曾经策划了整个骗局的周培恩,蜷缩在城市立交桥下的桥洞里,用嘶吼驱赶着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名字。
而看似最柔弱的安小雨,则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她冲进了市公交集团的调度室,歇斯底里地要求工作人员删除她的一切乘车记录和个人档案,试图从物理层面将自己与那辆“幽灵公交”彻底切割。
他们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惊惧的目光,重新审视昨夜发生的一切。
那个以雷霆手段破局的年轻人,真的是来拯救他们的吗?
还是说,他本身就是一场更宏大、更隐秘的仪式的引导者?
他们这些所谓的“幸存者”,不过是他完成“继任”仪式的最后一块拼图?
办公室内,陈理面沉如水。
他终于厘清了所有混乱的线索。
问题出在“说谎者的钢笔”上,那件收容物被他命名为“真实之刺”,它的力量核心便是“强行揭露”。
昨夜,他用这股力量撬开了六个人内心最深处的真实,却也无意中将自己的精神印记,深深地植入了那个潜藏在城市阴影下的“仪式规则”的记忆回路之中。
原本,“第七座”的低语者所代表的规则,其核心逻辑是质问“谁该为这场悲剧负责”。
可当所有共谋者都在外力逼迫下吐露了真相,这个核心问题便得到了解答。
规则失去了锚点,为了维持自身的存在,它开始“进化”。
质问,悄然转变成了寻找一个新的载体——“谁来接替这个位置”。
而他,陈理,是整场事件中唯一一个全程保持清醒、洞悉全局,并主动操控了所有人精神状态的人。
从规则的逻辑来看,他无疑是那个最合理的“继承者”。
这不是失控,这是规则的自我修正和迭代。
他手臂上那道搏动的暗红纹路,就是规则开始同化他的证明。
他必须在自己的人格被这个庞大的城市怨念集合体彻底吞噬、磨灭之前,切断自己与仪式的精神连接。
当晚,夜色如墨。
陈理独自一人返回了K7路公交车的终点站。
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几辆停运的公交车像巨大的金属墓碑般静静矗立。
他凭着记忆,在那个被标记为“第七座”的候车椅下方,挖出了昨夜仓促埋下的微型油灯残骸。
他拿出一个无菌玻璃瓶,将油灯的金属碎屑放入其中,然后用消过毒的刺血针,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指尖扎了一下,挤出三滴殷红的血珠,滴入瓶内。
血液接触到金属碎屑的瞬间,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滋滋”声,仿佛有无形的烙铁烫在冰块上。
这是他从一份加密的收容物档案里学到的“人格剥离术”的雏形理论——以一个曾深度参与仪式的具象媒介,承载被污染的精神印记,再通过公开的、不可追溯的“遗弃”行为,象征性地切断两者之间的因果链。
午夜十二点整,陈理来到城市主干道旁的一个污水处理口,拧开沉重的井盖,将那个密封好的玻璃瓶扔了进去。
瓶子坠入黑暗,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随即被湍急的地下水流卷走,不知去向。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启动了口袋里微型模拟器的短时推演功能,观察后果。
在他的精神图景中,那个坐在梦境第七座上的“陈理版第七乘客”,在念出下一个名字时,动作出现了零点一秒的迟滞,眼神也闪过一丝短暂的茫然。
但仅仅一秒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冰冷的语调继续在车厢中回荡。
不够。
这种物理层面的切割,只能造成轻微的干扰。
仪式的主体,是人心。
只要那六个幸存者的恐惧和愧疚还在指向他这个“新任第七人”,精神连接就永远无法被真正斩断。
凌晨三点,城市在深眠。
陈理在冰冷的桥洞下,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周培恩。
他身上裹着捡来的报纸,双眼布满血丝,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
陈理没有多言,只是将一瓶廉价的二锅头和一张折叠的纸条递到他面前。
周培恩惊恐地抬起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告诉他们,”陈理的声音在空旷的桥洞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酷,“是我逼你自首的。是我用你们家人的安全威胁你,才让你说出了一切。”
纸条上,写着一些只有他们六个人才知道的、关于彼此家庭的细节信息,足以让任何人相信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胁迫。
“为……为什么?”周培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让他们恨我,”陈理的目光穿透黑暗,直视着周培恩的眼睛,“越深越好。把所有的愧疚、恐惧和愤怒,都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活下去。”
周培恩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平静的年轻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比鬼神更难理解的寒意。
而在他们头顶数百米外的一栋摩天大楼里,一整面墙的监控屏幕正亮着。
其中一块屏幕上,是桥洞区域的热成像画面,两个散发着不同温度的人形轮廓正在交谈。
一个身穿笔挺制服、肩章上缀着银色叶片的中年男人,正盯着屏幕。
他就是叶教官。
他听着耳机里传回的经过放大的对话,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拿起桌上的通讯器,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下达了指令:“记录员,标记目标‘陈理’最新行为模式——已确认具备主动制造、引导群体性认知偏差的能力。威胁评估……优先级提升至‘高危干预’级别。”
桥洞下,陈理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更高层级力量的猎物。
他看着周培恩攥紧纸条和酒瓶,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暗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但这还不够,他只是暂时转移了矛盾,并没有解决根源。
那个“仪式”本身依然像个幽灵一样盘踞在这座城市上空。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城市建筑轮廓。
他排除了所有超自然的解法,将目光投向了最基础,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这座城市的历史本身。
那个仪式不是凭空出现的,它的每一个细节,从K7路公交的线路图,到第七个座位的传说,都必然在漫长的时间里留下了痕迹。
他需要找到那条最初的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