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型卡车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好似一头被唤醒的远古巨兽。
它并非这个物质世界的产物,而是规则为了抹除异常而凝聚出的物理实体,是绝对力量的具象化。
然而,这辆注定要扑空的钢铁巨兽,并不知道它追猎的目标,此刻正身处城市的另一端,进行着一场更为凶险的博弈。
城郊,有一处早已废弃的心理咨询中心。
灰尘与发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陈理独自坐在一间被清空的房间里,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纸张。
那是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社会关系图谱,以六个名字为核心节点,无数条红黑丝线纵横交错,延伸出他们各自的家庭、朋友、同事,乃至仇人。
每一条线都代表着一段因果,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藏着一段秘密。
这张巨网的中心,正是七年前那场被刻意掩埋的校车起火案。
他的面前,一只古朴的铜碗静静摆放着。
碗中盛着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那是“永不熄灭的烛火”燃烧殆尽后的残渣。
这是他从无数份残缺的收容档案中,冒着精神被污染的风险拼凑出的一个疯狂方法——某些根植于强烈情绪的规则实体,可以通过特定的“共感媒介”,直接干涉与该情绪相关联的所有人的深层意识,也就是梦境。
K7路公交车是一个循环往复的物理囚笼,但他已经找到了比物理空间更深、更无法逃避的战场。
陈理划燃火柴,点燃了碗中的残渣。
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升起,没有丝毫呛人的味道,反而散发出一股诡异而宁静的甜香。
他闭上双眼,精神力如潮水般涌出,顺着那缕青烟,构建起一个无形的精神桥梁。
烛火燃起的瞬间,七道无形的丝线穿透现实与虚幻的帷幕,精准地链接到了城市不同角落,正在沉睡的六个人以及他自己的意识深处。
他不需要再登车了。因为从这一刻起,他就是风暴本身。
林昭的梦境最先被点燃。
他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那辆燃烧的校车前,但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那个亲手拧开燃气罐阀门的人。
火焰舔舐着他的皮肤,灼热的痛感无比真实。
烈火之中,七个浑身焦黑的孩子缓缓走出,他们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他,稚嫩的童声汇成一道冰冷的回响:“你要我们……永远这样恨下去吗?”
赵铁柱的梦里,大雨滂沱。
他正跪在泥泞的事故路口,疯狂地挖掘着什么。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猛然回头,看到了他那早已死去的兄长,浑身湿透,脸色惨白。
兄长没有愤怒,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别查了,铁柱,别查了……让我安息吧。有些事,忘了比记着好受。”
周培恩被困在一间熟悉的教室里,四周同样燃起熊熊大火,唯一的出口被课桌堵死。
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荡然无存,只能惊恐地看着黑板。
黑板上,一行行鲜血淋漓的字迹正不断浮现、又被火焰吞噬,然后再次出现。
“你说过会保护我们的。”“为什么骗我们?”“老师,我们好痛……”
而安小雨的梦,则是一片死寂。
她看到父亲安国华站在一个巨大的火盆前,面无表情地将一份厚厚的事故报告丢了进去。
火舌猛地窜起,在半空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了陈理那张冷漠的脸。
“你以为掩盖真相是为了守护你父亲的声誉?”陈理的声音在梦境中回荡,带着刺骨的寒意,“不,你只是害怕承认,你的父亲也有一双沾满肮脏的手,而你,是这一切的帮凶。”
同一时间,陈理在现实中的身体剧烈颤抖,脸色苍白如纸,鼻腔里缓缓渗出温热的鲜血。
同时维持并推演七重独立的梦境,对他精神的负荷已经逼近了极限,大脑仿佛一台超频运转即将烧毁的处理器。
但他必须撑下去,因为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他集中仅剩的意志,在精神世界里,将那支“说谎者的钢笔”具象化。
这件规则实体在他的精神意念灼烧下,开始扭曲、变形,笔尖变得无比尖锐,最终化作一根虚幻的、闪烁着寒光的“真实之刺”。
他将这根刺的力量,注入了每一个梦境。
新的规则诞生了——在梦中,每一句谎言,每一次对内心真实想法的否认,都会引发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唯有直面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说出真相,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林昭在梦中嘶吼着“不是我干的!”,下一秒,七个孩子的身影便扑上前来,灼热的火焰瞬间将他吞噬,痛苦万倍增加。
直到他崩溃地承认“是我……是我放的火”,火焰才退去,留下喘息的他和孩子们冰冷的注视。
赵铁柱试图说服自己“哥哥是让我放下”,但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昏厥。
他唯有承认内心深处的执念“不,我要给哥哥一个交代,我要让所有人知道真相”,那场永不停歇的暴雨才暂时停止。
陈理没有强迫他们忏悔,他只是创造了一个无法逃避的认知闭环。
越是挣扎否认,梦境的痛苦就越是强烈;越是接近诚实,梦境的脉络反而越发清晰,让他们看清自己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种比死亡循环更令人精神崩溃的温柔审判。
四十八小时,现实中的两日,梦境里的无尽轮回。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城市,六个人几乎在同一时刻从噩梦中惊醒。
他们个个神情恍惚,面色憔悴,眼神中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城南,林昭沉默地穿好衣服,从床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当年他藏匿起来、作为证据的特制燃气罐。
他没有丝毫犹豫,抱着箱子走出了家门,径直走向最近的派出所。
城西,赵铁柱将那个陪伴了他七年的小铃铛,亲手挂在了当年事故路口的歪脖子树上。
风吹过,铃声清脆,像是在告慰,也像是在告别。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喂,是交通肇事科吗?关于七年前的校车案,我有一些新的证据。”
市中心,周培恩走进公安局大楼,主动找到了当年的办案警员。
他递上一个U盘,平静地说:“这是当年完整证词的备份,我愿意承担作伪证和妨碍司法公正的一切后果。”
城市的另一角,安小雨脱下了那身象征着守护的安保制服,在电脑上敲下了最后一封邮件。
那是一封发给各大媒体的公开信,详细揭露了她的父亲安国华当年是如何利用职权,篡改事故报告,将一起人为纵火的惨案,定性为意外事故。
一时间,关于七年前校车案的讨论,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这座城市掀起轩然大波,舆论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酵。
陈理站在市中心最高的一栋建筑楼顶,冷风吹动着他的衣角。
他俯瞰着下方车水马龙的城市,那口只存在于规则中的挂钟,第九声钟鸣的余音似乎仍未消散,而预示着最终抹除的第十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他轻声说道:“我不是要毁掉规则,我是要让它学会流泪。”
就在这时,远处街角,一辆无编号的黑色面包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他的视线。
车身上没有任何标识,动作精准而高效。
车窗玻璃降下了一瞬,一张冷峻而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叶教官。
几乎在同时,一道冰冷的指令通过加密的无线电波传出:“代号‘烛影’,目标确认。准备接触或清除。”
陈理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转身,准备离开天台。
在他转身的瞬间,衣兜里,那支“说谎者的钢笔”已经彻底融化,化作一股滚烫的液体,无视衣物的阻隔,直接渗入他的皮肤。
一阵灼烧般的刺痛传来,在他的小臂上,最终化作一道蜿蜒复杂的秘银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闪烁着光芒。
他转身没入楼顶的阴影,那身影仿佛融化的墨迹,渐渐淡去。
他为这场盛大的审判支付了代价,精神的弦已经绷断,意识正从云端坠落,跌回那具位于城市角落、早已油尽灯枯的躯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