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声钟鸣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来自深海的沉闷回响,贴着地面蔓延开来,让站台边缘的积水泛起细密的、不祥的涟漪。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BRT首末站最远处的停车泊位上,一辆公交车的前灯毫无征兆地亮起,光柱刺破粘稠的夜色,车头电子屏上,鲜红的“K7”字样清晰得令人心悸。
这辆车的外观看上去崭新出厂,金属车漆在惨淡的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与周围那些饱经风霜的公交车格格不入。
然而,当它的车门随着一声轻微的液压嘶鸣滑开时,一股混杂着腐朽旧木与过度熬煮的焦糖甜腻气息,却瞬间涌出,仿佛车厢内封存着一个早已腐烂的童年旧梦。
藏身于广告牌阴影后的陈理眯起了眼睛。
他已经在这里蹲守了整整四个小时,体内的能量饮料正在与疲惫进行着最后的拉锯战。
他手腕上的微型终端清晰地显示,整个城市的公交调度系统里,根本没有这辆K7的任何数据。
它就像一个凭空出现在沙盘上的棋子,不属于任何一方,却又注定要搅动全局。
他没有动。
前六天的教训太过惨痛,贸然登车就等于将自己的命运交到那未知的“规则”手中。
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外观平平无奇的钢笔——“说谎者的钢笔”。
他走到站台的电子公告栏前,无视了上面滚动播放的公益广告,直接用笔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写下一行字。
墨迹并非实体,而是如水银般融入了屏幕的像素之中,形成一行新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文字:“第七乘客今晚将揭晓人选。”
字迹彻底稳定下来的瞬间,陈理感到周围的空气陡然一紧,随即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无形的波动。
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用一个肯定的谎言,强行修改了游戏进程。
这一次,规则不再等待那个绝望的忏悔者,它被引导向了一个更具观赏性的方向——一场血淋淋的“投票”。
仿佛是收到了某种无声的集结令,五道身影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陆续抵达了车站,每个人都带着一身无法驱散的寒意。
最先出现的是林昭,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连衣裙,手里死死拎着一个异常鼓胀的帆布袋,眼神躲闪,仿佛袋子里装着的不是行李,而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紧随其后的是赵铁柱,这个壮硕的汉子此刻额角全是冷汗,他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咋咋呼呼,只是用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一枚生锈的铃铛,那是他哥哥留下的遗物。
蜷缩在长椅尽头的周培恩教授则显得更加不堪,他将脸埋在膝盖里,嘴里反复念叨着“不能去,不能去,那不是意外……”,声音细若蚊蚋,却充满了无法挣脱的恐惧。
而穿着一身崭新安保制服的安小雨,本该是秩序的象征,此刻却选择站在离站台最远的阴影里,连靠近公交车灯光的勇气都没有。
陈理将自己混入这些绝望的人群后方,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启动了他最大的底牌——多意识同步能力。
经过一次次的极限使用,他如今已经能将同步时间勉强维持在三分钟。
刹那间,五个人的感官与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林昭眼前闪过冲天的火光与爆炸的轰鸣;他“听”到赵铁柱耳边回响起警笛声,以及兄长被戴上手铐时那绝望的嘶吼;他“闻”到安小雨的父亲在书房里焚烧文件时,纸张化为灰烬的焦糊味……所有人的意识深处,都被同一个念头所占据——恐惧,对成为那个“第七乘客”的极致恐惧。
公交车引擎的低吼声打断了陈理的同步。
车门大开,仿佛一张沉默的巨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众人迟疑着,最终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挪上了车。
求生的本能,让他们不敢违抗这无形的召唤。
车门关闭,车厢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就在这时,广播系统里突然响起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合成音:“欢迎乘坐K7路公交车。本次行程将进行最终责任评定,请各位乘客于到站前,将您认为对七天前事故负有最大责任之人的姓名,写在纸上并投入票箱。票数最高者,将自动成为本次旅程的‘第七乘客’。”
话音落下,恐慌如同病毒般在密闭的车厢内瞬间引爆。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猜忌与敌意。
前几天的合作与抱团取暖,在“民主审判”的铡刀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陈理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空白纸条,揉成一团,漫不经心地投入了司机座位后方的红色投票箱。
在他弯腰的瞬间,手指在鞋底轻轻一拨,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微型录音器被悄然激活。
这是他从一份总局泄露的内部资料中学到的反侦察手段,专门用来记录异常高频或次声波信息。
他清楚,这场审判的本质,是规则对人性弱点的精准测试,它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要提供一个平台,人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将彼此推向深渊。
果然,第一个崩溃的是林昭。
她颤抖着从帆布袋里撕下一页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划出尖锐的声响,写下了“赵铁柱”三个字。
她记得,事故当晚,是赵铁柱负责最后的安全检查。
“你他妈写我?”赵铁柱看到她的动作,瞬间暴怒,一把抢过她面前的纸,吼道,“要说责任,周培恩那个老东西才是!他明明知道刹车系统有隐患,还签了合格报告!”他怒不可遏地写下周培恩的名字,狠狠扔进票箱。
争吵与指责迅速升级,车厢变成了丑陋的人性斗兽场。
每个人都在竭力撇清自己,同时将脏水泼向他人。
就在这片混乱中,一直沉默的安小雨突然举起了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噪音:“我认为……责任最大的人,是我爸。”
全场瞬间寂静。所有人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她。
就在这短暂的静默里,陈理动了。
他取出那支“说谎者的钢笔”,飞快地在自己的左手手心上写下了“周培恩”三个字。
然后,他装作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将手心朝向了离他最近的林昭。
林昭的余光瞥见了那三个字,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地想起,在某次因压力导致的梦游中,她似乎潜入过周教授的办公室,模糊的记忆里,她仿佛看到教授的日记里写满了对那次“完美意外”的谋划。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那只是个噩梦,但陈理手心的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的枷锁,将梦境与现实混淆。
她疯了似的从赵铁柱手里夺回自己的选票,划掉了原来的名字,用尽全身力气写上了“周培恩”。
她的举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求生的欲望面前,一个看似“确凿”的靶子,足以让所有人放弃思考。
很快,一张又一张写着“周培恩”的选票被投入箱中,整个车厢形成了一股围剿之势。
当最后一张选票落下,机械的广播音再次响起:“投票结束,开始计票……周培恩,四票。多数意见成立,‘第七乘客’确认。”
“不——!”周培恩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透明,像是被橡皮擦拭的铅笔画,双脚离地,不受控制地缓缓飘向车厢末端那个始终空着的、若有若无的第七个座位。
其他人都恐惧地缩在座位上,不敢直视这超自然的一幕。
然而,陈理却在这时猛地站起身,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响彻整个车厢:“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次游戏,不多不少,正好是我们六个人来投票?是谁在组织这场游戏?”
话音未落,整辆公交车发出一阵剧烈的金属悲鸣,剧烈震颤起来,仿佛要散架一般。
车窗外的街景开始飞速倒退、扭曲、变形。
那冰冷的机械广播音第一次出现了杂音,断断续续地扭曲成一种带着极致困惑的低语:“你……说出来了……你怎么能……说出来……”
周培恩飘在半空的身影瞬间停滞,透明化的过程被打断,他卡在现实与虚无之间,痛苦地抽搐着。
那个第七座的虚影,也开始剧烈晃动,仿佛一个不稳定的信号。
陈理望着窗外那些光怪陆离的飞逝街景,心中豁然开朗。
规则可以被利用,可以被引导,但它终究有其底层的运行逻辑。
而当有人跳出棋盘,直接质疑棋手本身时,逻辑便会陷入悖论。
他,必须成为那个“打破逻辑的人”。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一间遍布屏幕的监控室内,身穿笔挺制服的叶教官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陈理那张平静的脸,他终于抬起手,按下了通讯器上那个红色的按钮。
“目标已确认具备高度自主干涉能力与危险性,‘静默回收’程序,立刻启动。”
指令下达的瞬间,K7公交车后方百米处,一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志的重型卡车悄然转过街角,无声地锁定了前方那辆剧烈震颤的公交车,车头下方,一块厚重的金属撞角缓缓伸出,闪烁着不带一丝感情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