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整个城市都被这一张无边无际的答题卡所包裹，而他们，就是卡上等待被填充的空格。
陈理走进考场，冰冷的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黏附在皮肤上。
他目光扫过全场，心头微沉。
每一个考生都已就位，但他们的姿态出奇地一致，挺直的背脊，平放在桌面上的双手，涣散的瞳孔直视前方，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等待着那根无形丝线的指令。
袖口中，那豆橘黄色的烛火正发生着不易察觉的、急促的颤动。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收容物“引路人”，它不仅能照亮被扭曲的空间，更是最精准的精神污染探测仪。
此刻的震颤频率，已经超过了过去六场考试任何一次的峰值，昭示着周围弥漫的精神污染浓度已然抵达临界。
然而，陈理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七次在精神幻境中的推演，七次死亡回归，早已将他的神经磨砺得比刀锋更冷。
他缓缓地、有条不紊地从袖中、口袋里取出另外三件收容物，以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依次摆放在自己的考桌上。
那枚微颤的烛火被置于桌面正中央，昏黄的光晕向外扩散，扭曲了桌面上方的光线，形成肉眼不可见的幻阶，隔绝了来自地面的规则侵蚀。
一支沉甸甸的英雄牌钢笔，被横放在试卷上方，笔尖正对讲台。
这是“谎言裁定者”，它无法书写，唯一的功用便是镇压和判定一切虚假的契约与言语。
一个老旧的红色塑料手电筒，他拧开开关，一道微弱却稳定的红光打在天花板上，光斑中，一圈圈复杂而诡谲的逆影契纹路缓缓旋转，如同一个倒悬的法阵，将整个考场笼罩其下。
最后，他脱下外套，露出了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
他没有穿上，而是将其小心翼翼地披在自己的椅背上。
这件“怨念承载体”曾属于一位在考试中崩溃的前辈，此刻，它正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悄无声息地吸收着从其他考生身上溢散出的、肉眼不可见的绝望与怨念。
烛火居中，钢笔镇压，手电映顶，校服承载。
这便是他历经七次死亡推演后，最终确定的最优解。
这个布局不是为了单纯的自保，而是为了一个更疯狂的目的——将自己，变成这个“净化考场”规则本身无法处理的、最大的漏洞。
“沙沙——”
试卷从第一排开始，自动向后传递。
纸张划过空气的声音，在这死寂的考场里显得异常刺耳。
试卷落到陈理面前，首页仍旧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只有最下方，用血色小字打印着一行冰冷的问题：“写下你的罪。”
陈理没有去看那行字，更没有动笔的打算。
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椅背上，双眼微阖，仿佛一个在考场上睡着了的学生。
他在等，等待规则的发酵，等待第一个变量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三分钟，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我没有！”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
第一排角落里，一个男生猛地抓起笔，双手颤抖着，在空白的试卷上疯狂写画。
“我抄过答案！在高二的期中考！我对不起老师！”
他话音刚落，那张写了字的试卷仿佛活了过来，纸面瞬间变得殷红，像是吸收了饱满的血液。
男生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身体剧烈抽搐，下一秒，便如同一张被抽掉骨架的人皮，悄无声息地瘫倒在地，化作一具扭曲的纸尸。
他的死亡像是一个信号。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引爆了全场。
“我……我偷看过隔壁班的试卷！”
“我把同学的笔记藏起来了！我嫉妒他！”
十几个心理防线脆弱的考生接二连三地崩溃，他们在哭喊与忏悔中写下自己的“罪行”，无一例外，都在落笔的瞬间被试卷吸干生命，化作一地狼藉的纸尸。
然而，死亡并未能震慑所有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剩下的人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来自救——揭发他人。
“他！王涛！他上周的模拟考还抄了我的选择题！”一个女生指着邻座的男生尖叫。
被指认的王涛脸色煞白，吼了回去：“你胡说！你才作弊！你把公式写在橡皮上了！”
考场彻底陷入了癫狂的暴乱，指责声、咒骂声、辩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混乱的交响乐。
他们互相揭发，试图将“罪人”的标签贴在别人身上，好让自己成为那个可以活下去的“清白者”。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峰之时，“轰隆——”一声巨响，讲台从地面猛然升起，无数张写满罪行的答卷疯狂汇聚、堆叠、扭曲，最终构成了一个高达天花板的巨人。
巨人的身体完全由密密麻麻的答卷组成，无数只纸张化作的手臂在它身上挥舞。
而在它的胸口位置，一颗巨大的、冰冷的机械义眼缓缓转动，发出“咔咔”的声响，最终，将焦点锁定在了全场唯一一个保持安静的、未曾动笔也未曾开口的人身上——陈理。
“你是……最后的洁净者……”
由千万张纸片摩擦发出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从巨人身上发出，那声音属于陆振邦，却又混合了无数人的杂音，显得非人而恐怖。
机械眼死死盯着陈理，散发出贪婪而狂热的光芒。
“献祭吧……用你的纯洁，重启考场的诚信！这是你的荣耀！”
话音未落，万千纸手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朝陈理扑来，要将他撕碎、吞噬。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人精神崩溃的景象，陈理却缓缓站了起来。
在无数纸手即将触及他身体的瞬间，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平静而又带着一丝嘲讽。
他举起自己的双手，掌心朝外，坦然地展示给那巨大的纸人。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左右手掌心，早已用某种利器划破皮肤，用鲜血写下了四个大字——此约无效。
紧接着，他用一种清晰、沉稳，足以盖过全场噪音的声音，高声宣布：
“我没有作弊。”
全场为之一静。
无论是疯狂扑来的纸手，还是那巨大的纸人，都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陈理的目光穿透层层纸浪，直视着陆振邦胸口的机械眼，一字一句地补充道：“而且，也没有人作弊。”
众人愕然。
那些刚刚还在互相揭发的考生们，全都愣住了，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
“你们写的，是被迫的；你们交的，是假的；你们的意志，早在踏入这个考场的那一刻，就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陈理的声音越来越响，如同洪钟大吕，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鸣，“在一个连自主意志都不存在的考试里，在一个被污染规则所支配的审判庭上，何谈‘作弊’二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预设的四件收容物与他掌心的血字形成了第五个节点，五道光芒——烛火的幻光、钢笔的裁决之光、手电的契约红光、校服的怨念灰光，以及他掌心血字的悖论之光——骤然亮起！
光芒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逻辑之网，精准地覆盖了整个考场，最终所有的光线都汇聚成一道利剑，直指讲台上那纸人巨人的核心——胸口的机械眼！
构成“净坛仪式”的底层规则逻辑链，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
规则一：必须找出并惩罚“作弊者”。
规则二：若无作弊者，则需献祭“洁净者”以完成仪式。
陈理的论证，从根本上推翻了这一切。
在这场被精神污染控制的考试中，不存在“自主违规”的行为，因此没有“作弊者”。
同时，当所有人都被剥夺了自由意志，也就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洁净者”。
既无罪人可罚，又无清白者可献祭！
整个仪式陷入了一个不可调和的逻辑悖论，规则链……轰然断裂！
“吼——！”
陆振邦所化的纸人发出了非人的、痛苦的嘶吼。
它的身躯剧烈震颤，无数答卷开始剥落，胸口的机械眼中喷射出瀑布般的黑色墨汁，那是被污染的规则之力，正试图强行重构条款，抹去这个悖论。
但陈理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早就算到对方会狗急跳墙。
他闪电般撕下披在椅背上的旧校服一角，那块吸饱了全场怨念的布片在他手中呈现出一种不详的深灰色。
他毫不犹豫地将布片投入身前那豆摇曳的烛火之中！
“嗤——”
布片没有燃烧成灰烬，而是在“引路人”的烛火中瞬间汽化，化作一道蕴含着无尽怨念与古老契约之力的符印，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天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正正地烙印在了纸人巨人的额头之上！
《守约残篇》中最晦涩、最凶险的一式——“伪誓归真·反契封”！
以虚假的誓言为引，以众生的怨念为力，逆转契约，封印源头！
随着那道符印深深烙下，陆振邦的形体仿佛被按下了删除键。
构成他身躯的无数答题纸失去了聚合的力量，开始漫天飘散，它发出的嘶吼也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最终，所有的纸张在空中汇聚成一点，凝结成一张全新的、洁白无瑕的卡片，静静地飘落下来，正好落在陈理伸出的手中。
他低头看去，卡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小字：“洁净者已污，仪式终止。”
叮铃铃铃——
清脆的收卷铃声响彻云霄，仿佛从未有过的悦耳。
窗外，灰白如纸的天空被一道金色的阳光撕裂，温暖的光芒驱散了考场内刺骨的寒意。
考生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呆滞中苏醒，他们茫然地看着四周，又看了看自己空白的试卷，记忆模糊不清，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
考场内的监控红点重新闪烁，广播里传来了教务处正常的考试结束通知。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陈理收起四件收容物，将那张特殊的卡片揣入怀中，面无表情地走出考场。
就在他踏出门口的瞬间，身后，所有幸存的考生，无论男女，无论之前是否认识他，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收拾东西的动作。
他们齐齐地转过身，朝着陈理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言语，只有一些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喃喃自语。
“谢谢……”
“谢谢你……替我们考完了这场试。”
陈理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径直走向楼梯口。
在那里，叶教官正靠着墙壁等他，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
叶教官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将一枚冰冷的黑色金属徽章递了过来。
徽章正面是一双被锁链束缚的眼睛，背面则深刻着一行小字：“地下七层通行令”。
陈理接过徽章，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他抬头，越过叶教官的肩膀，望向窗外那片重新变得湛蓝的天空，轻声说道：
“现在，轮到我去改别人的卷子了。”
话音刚落，远处，一声悠远而沉重的钟声悄然响起，回荡在整座学院的上空。
咚——
那是第八声钟响，比所有人预定的，都多了一次。
钟声带来的并非结束的安宁，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悸动，仿佛唤醒了沉睡在地底更深处的某个庞然大物。
没有人知道这声额外的钟鸣意味着什么，但在学院的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录被悄然翻到了新的一页。
第八声钟响后的第七天，凌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尚未刺破地平线时，那枚被陈理放在桌上的“地下七层通行令”徽章，其正面的锁链缚眼图标，忽然，自己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