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悦盯着电脑屏幕时,办公室的挂钟刚跳过凌晨两点零三分。金属指针蹭过钟面的“咔擦”声,在空荡的编辑室里撞出回音,比窗外的车流声还清晰。
她是《都市夜话》的夜班编辑,负责最后一版“民间异闻”栏目。这杂志早两年还能靠猎奇故事撑销量,现在摊在报亭里,封面都蒙着一层灰。主编上周拍了她的桌:“再没爆稿,这栏目就砍,你也别来了。”所以陈悦把夜班排得满,总抱着“万一捡着个真故事”的念头——哪怕真故事往往带着刺,扎进手里就拔不出来。
电脑屏幕亮得刺眼,右下角的聊天框还停着主编下午发的消息:“这周再空版,你就去跑发行。”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指尖划过投稿邮箱的未读列表,一封发件人标着“王鹏”的邮件卡在最下面。
“王鹏?”陈悦皱了眉。这名字她熟——两周前失踪的实习编辑,刚毕业的男生,话少,总抱着个磨掉漆的保温杯,加班到深夜时,会给办公室的绿萝浇点水。他失踪那天,电脑没关,桌面上摊着半篇没写完的稿件,光标就停在“不要回头”四个字后面,像是突然被人拽走了手。
她指尖悬在鼠标上顿了顿。王鹏的邮箱早该注销了,怎么会有新邮件?
鬼使神差地点下“打开”,键盘突然“咔嗒”响了一声。不是她按的,是回车键自己弹起来,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压在上面。稿件内容没分段,字迹挤得密,像是有人攥着笔赶时间,墨水都洇了纸:“走夜路别回头。身后的脚步声不是人跟,是‘它’在找替身。你一回头,‘它’就看清你的脸,把影子勾走。上一个回头的是赵磊,三天前在建国路拐角没的。他掉了只黑皮鞋,你要是走那条路,说不定能看着。”
陈悦的后颈突然窜起一股凉意。建国路是她每天下班的必经之路,而“赵磊”这名字,昨天刚在本地新闻的角落见过——警方通报的“失联人员”,三十一岁,做建材生意的,最后一段监控是在建国路拐角:他走得急,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左手攥着手机,屏幕亮着,像是在跟人通话,可镜头突然花了,满屏都是雪花点,再清晰时,原地只剩一只黑皮鞋,鞋尖朝着巷子深处,鞋带还系得紧。
“蹭热度也蹭得太真了。”她咬着下唇,把鼠标移到“删除”键上,可指尖刚碰到,电脑屏幕突然闪了一下。不是电流不稳的闪,是像有人用手挡在屏幕前,阴影从右下角慢慢爬上来,爬过“赵磊”两个字时,屏幕“滋啦”响了声,跳出个聊天窗口——是王鹏的账号,消息只有三个字:“别删它。”
陈悦的手猛地缩回来,像碰了烫铁。她盯着那个窗口,心跳得发慌——王鹏的账号早被冻结了,密码只有他自己知道。她伸手去按主机电源,指尖还没碰到,就听见身后传来“滴”的一声。
是茶水间的饮水机,自动补水的声音。
编辑室到茶水间要经过三条走廊,声控灯坏了一半,走一步亮一步,阴影在墙面上晃得像活物。陈悦攥着桌角站起来,脚刚落地,就感觉鞋底沾了点什么——低头看,是滴黑色的液体,像融化的墨,顺着瓷砖缝往茶水间的方向流。
“谁在里面?”她喊了声,声音有点发颤。没人应,只有饮水机的“咕噜”声,像是在吞什么东西。她摸出抽屉里的水果刀——是上周买的,刀刃还没开过,握在手里冰凉——一步步往茶水间走。
声控灯跟着亮,她看见茶水间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点光。推开门的瞬间,她先闻见一股味——不是饮水机的塑料味,是潮湿的霉味,像老房子地下室里捂了半年的衣服。
饮水机亮着绿灯,接水的槽里积了半槽黑液,正顺着槽边往下滴,滴在瓷砖上,就是她刚才踩见的那种墨色。而墙上的镜子,蒙着层雾,擦了一半,露出的地方里,除了她的脸,还有个模糊的轮廓贴在门框上——长头发,垂到肩膀,穿件深色的长裙,裙摆好像沾着泥,在镜面上拖出一道印子。
“谁啊?”陈悦猛地回头。
门框是空的。
只有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风卷着张打印纸吹进来,“啪”地贴在她脚边。她捡起来,纸边还带着打印机刚吐出来的温度,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五个字,字迹跟投稿邮件里的一模一样:“你回头了。”
纸的背面,还沾着根长头发,黑得发蓝,不是她的——她上周刚剪了短发。
第二天早上,陈悦是被主编的电话吵醒的。电话里的声音透着急:“你昨晚怎么没关电脑?稿件堆了一屏幕,还有封王鹏的邮件,你没删?”
陈悦坐起身,后背全是汗。她明明记得自己没删,但也没提交——那封邮件怎么会出现在待审核列表里?她匆匆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白得像纸,脖子后面还有道淡淡的红痕,像被人用指甲轻轻刮过。她以为是睡觉压的,没在意,抓了件外套就往单位跑。
编辑室里已经有人了,李娜坐在她对面,正对着电脑揉眼睛。李娜比她大五岁,是栏目组的老员工,抽屉里总锁着半盒安眠药——她说自己失眠,得靠药才能睡着。见陈悦进来,李娜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咖啡杯晃了晃,褐色的液体洒在桌面上,洇开一片。
“你……你昨晚真看见那封邮件了?”李娜的声音压得很低,凑近了,陈悦能看见她眼底的红血丝,像是熬了一整夜。
“你也看见了?”陈悦坐下,刚要开电脑,李娜突然抓住她的手——李娜的手冰凉,指节攥得发白。
“王鹏失踪前,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李娜的声音发颤,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才接着说,“他说加班回家时,总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不是跟着,是踩着他的步点走,他快,脚步声就快,他慢,脚步声就慢。有天晚上他跟我微信,说‘那脚步声到楼下了’,我还笑他胆小,让他回头看看是谁……”
李娜的喉咙动了动,抓着陈悦的手更紧了:“后来他室友跟我说,那天凌晨三点,王鹏疯了似的跑回家,进门就锁卧室门,嘴里反复念‘别找我,我没回头’。第二天室友敲门没反应,开门一看,屋里空的,只有窗开着——他家在12楼,楼下没找着人。警方查了监控,他最后出现在建国路拐角,跟赵磊一样,镜头花了,只剩个空镜头。”
陈悦的后背瞬间冒了冷汗。她想起昨晚茶水间的镜子,想起那张带着温度的打印纸,还有脖子上的红痕——她突然低头看自己的手,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桌面上的影子边缘模糊得厉害,像是被水浸过的墨痕,而且……影子的左手边,好像少了一小块,像被什么东西咬掉了。
“你看你影子。”李娜突然说,声音里带着哭腔,“王鹏之前也这样,影子一天天淡,最后……最后他办公桌上的影子,只剩个轮廓了。”
陈悦猛地抬头,看向李娜的影子——李娜的影子在阳光下很清晰,可仔细看,影子的脖子处有圈淡淡的黑,像被人勒着。
那天下午,陈悦没心思工作。她反复看王鹏的投稿邮件,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邮件的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零三分,跟她昨晚看到挂钟的时间分毫不差。她点开王鹏的电脑文件夹,里面除了没写完的稿件,还有个加密的文档,文件名是“建国路”。
她试了王鹏的生日、工号,都提示密码错误。最后,她鬼使神差地输入“不要回头”四个字——文档开了。
里面是王鹏写的日记,从他来编辑部的第一天开始记:
“3月15日,第一天上班,主编说好好干,这栏目能救。茶水间的镜子有点脏,擦了半天没擦干净。”
“3月20日,加班到十点,走建国路,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没人。可能是风吹的。”
“3月25日,脚步声又跟来了。这次我没回头,跑着回的家。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多了点什么——头发变长了。”
“4月1日,李娜跟我说,之前有个编辑也失踪了,叫张薇,走的也是建国路。李娜说别问,问了会出事。”
“4月5日,我的影子少了一块。在茶水间的镜子里看见她了,长头发,没脸。她跟我说,要找替身。”
“4月8日,我回头了。”
日记到这里就断了,最后一行字的墨迹晕开,像是有人哭着写的。陈悦盯着“张薇”这个名字,心里一沉——她刚来的时候,听老员工提过这个名字,说张薇是三年前的编辑,突然辞职,没人知道去向。
她起身去翻档案柜,里面堆着几年前的旧杂志。翻到第三本时,她看见一张工作证,照片上的女生笑起来有梨涡,名字栏写着“张薇”。工作证的边缘沾着点黑,跟她昨晚踩见的墨色一样。
“你在找什么?”
李娜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陈悦吓得手一抖,工作证掉在地上。李娜弯腰捡起来,指尖划过张薇的照片,脸色更白了:“这是张薇的……你怎么找着的?”
“王鹏的日记里提了她。”陈悦说,“他说张薇也失踪了,走的建国路。”
李娜的嘴唇哆嗦着,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子,打开——里面全是工作证,有张薇的,有之前几个失踪编辑的,还有……赵磊的。赵磊的工作证上,照片是个戴眼镜的男生,嘴角有颗痣,证件边缘也沾着墨。
“我早就知道。”李娜的眼泪掉下来,砸在铁盒子上,“三年前张薇失踪,我就知道是‘它’干的。‘它’是建国路拆迁时死的女人,叫刘芳,28岁,从楼上掉下来的,脸摔烂了,没找着全尸。从那以后,建国路就总有人失踪,都是回头的人。我不敢说,我怕‘它’找我……”
“那王鹏跟你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提醒他?”陈悦的声音有点哑。
“我提醒了!”李娜突然喊起来,又赶紧压低声音,“我让他别回头,别走建国路,可他不听!他说他要写这个故事,要爆稿,要留在编辑部……”
李娜的话没说完,办公室的灯突然闪了一下。不是全部闪,是陈悦头顶的那盏,“滋啦”响着,灯光慢慢变暗,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陈悦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又少了一块,这次是右边的肩膀,像是被人硬生生扯走了。
“它来了。”李娜抓着铁盒子,往后退了一步,“你看窗外。”
陈悦转头看向窗户,楼下的建国路上,有个长头发的女人站在拐角,穿着深色长裙,背对着写字楼。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能看见她的后颈——没有皮肤,只有一片模糊的红,像血肉模糊的肉团。
那天晚上,陈悦没敢加班。她五点就关了电脑,包里揣着水果刀和张薇的工作证,走得飞快。建国路的路灯是暖黄色的,照在柏油路上像铺了层薄蜡,可蜡下面好像有东西在动,是影子,无数个影子,叠在路面上,像被踩烂的纸。
她不敢看身后,只盯着前面的路,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里撞出回音,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快到拐角时,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嗒”一声——跟办公室键盘的声音一模一样。
紧接着,是女人的呼吸声,很轻,就在她的耳边,带着股霉味:“你走得好快啊。”
陈悦的腿瞬间软了。她想跑,却感觉肩膀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凉得像冰,指甲掐进她的肉里,跟她脖子上的红痕一样。她想起赵磊的皮鞋,想起王鹏的日记,想起李娜手里的工作证——可她控制不住,脖子像被线扯着,一点点往后转。
视线里先是看到深色的长裙,裙摆沾着泥点,还有几根杂草,再往上,是垂到胸前的头发,头发下面……没有脸。
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像蒙了层浸了水的纱布,纱布下面有东西在动,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你看我了。”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是从她的影子里传出来的,“你的影子,该给我了。”
陈悦猛地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变了——影子的上半身歪歪扭扭,像是被强行拉长,肩膀上还搭着另一只手,惨白的,指甲涂着红色的指甲油,正一点点扯着她的影子,影子边缘的墨色往女人的手里流,像黑色的血。
她尖叫着往前跑,手里的水果刀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她不敢回头,直到冲进小区单元楼,按住电梯的瞬间,才敢喘口气。电梯门缓缓合上,镜面一样的金属门上,她的影子慢慢恢复了正常,只是脖子后面的红痕变长了,像五只手指印,深深嵌在皮肤里。
电梯到了12楼,门刚开,她就看见自己家门口站着个人——是李娜,脸色白得吓人,手里攥着张报纸,头条是“建国路失联人员遗体被发现,遗体无影子”,照片上的人是赵磊,躺在下水道里,眼睛睁得很大,像是死前看见了什么。
“陈悦,你听我说。”李娜的声音带着哭腔,往她身后看了看,“王鹏的日记没写完,最后一句是‘它怕光,怕活人的温度’。张薇的工作证你带着吗?张薇之前用工作证挡过它,你快拿出来……”
陈悦刚要摸包里的工作证,就看见李娜的身后,站着个穿长裙的女人,长头发垂到肩膀,正对着她,慢慢抬起头。
没有脸。
“李娜,你……”陈悦的声音发颤。
李娜的脸突然变了,嘴角往上咧,笑得很诡异,声音也变了,变得跟那个女人的声音一样,又轻又冷:“我也回头了。张薇的工作证,没用的。”
李娜的影子在灯光下慢慢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她手里的报纸掉在地上,背面写着一行字,是用马克笔写的:“下一个是你。”
陈悦猛地推开门,把李娜关在门外,靠在门后大口喘气。门外传来李娜的敲门声,越来越重,还有那个女人的声音:“开门啊,把影子给我,我就不找你了。”
她跑到卧室,把所有窗帘拉上,缩在衣柜里,捂着嘴不敢出声。衣柜的镜子里,她能看见门缝下的影子,长长的,拖着裙摆,正一点点往卧室挪。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敲门声停了。陈悦以为“它”走了,刚要探头,就听见衣柜的镜子“哗啦”一声裂了。裂缝里慢慢渗出来一只手,惨白的,指甲涂着红色的指甲油,正朝着她的影子伸过去。
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就在她的身后。
一步。
两步。
三步。
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落在她的后颈上,像针一样扎着。她想起赵磊,想起王鹏,想起李娜,想起张薇,想起所有回头的人。她知道,只要自己回头,影子就会被勾走,她会变成下一个躺在下水道里的人,下一个出现在新闻里的名字。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脖子。
那股力量又回来了,扯着她的下巴,一点点往后转。她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镜子里晃,能看见那只手快要碰到影子,能听见身后的呼吸声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声音很大,震得窗户嗡嗡响。那股扯着她的力量瞬间消失了,脚步声也停了。陈悦猛地回过神,冲到窗边拉开窗帘——楼下的马路上,一辆货车撞在了路灯杆上,司机正从驾驶室里爬出来,一脸惊魂未定,嘴里喊着“有黑影!穿长裙的黑影!”。而路灯杆下,掉着一只黑色的皮鞋,跟新闻里赵磊失踪时留下的那只一模一样,鞋尖朝着建国路的方向。
她再回头看镜子,影子已经恢复了正常,裂缝里的手也不见了。门口的敲门声停了,李娜的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下客厅里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像在倒计时。
那天之后,陈悦辞了职,搬离了那个小区。她再也没走过建国路,再也没在深夜看过镜子,再也没读过任何关于“不要回头”的故事。她换了新的工作,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新的住处没装镜子,只有卫生间挂着块毛玻璃,看不清人影。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是抛不开的。
比如,每次走夜路时,身后总会跟着的脚步声,有时轻有时重,像有人拖着脚走。
比如,毛玻璃上偶尔会出现的模糊轮廓,长头发,穿长裙,正对着她站着。
比如,每个深夜里,贴在她耳边的那句轻语,带着股霉味:“你还没回头呢。”
昨天晚上,她加班到十点。超市门口的路灯坏了,她只能摸着黑往家走。身后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近,几乎贴在了她的后背上。她攥紧了口袋里的硬币,指甲嵌进肉里,一步一步往前走,不敢停,不敢回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呼吸,落在她的后颈上,带着股潮湿的霉味。
“这次,你会回头吗?”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就在她的耳边。她的脖子开始发烫,那股熟悉的力量又回来了,扯着她的下巴,一点点往后转。她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面上晃,边缘有锯齿,像被什么东西啃过;能看见那只惨白的手从影子里伸出来,指甲涂着红色的指甲油,正朝着她的影子抓过去;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