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的人讲话要么胡咧咧,要么文绉绉。雄落占全了,首先耳语寻梅:“她爹她娘当年洞房,她爹给她娘灌的一定是酒。”
寻梅一听,脸更黑了,只剩下两排雪白的獠牙。毫无疑问,假如没有崔花雨在场,她一定会将雄落打回原形,一只小蝌蚪。
雄落转向崔花雨:“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活得很累,我也一样。”
也不待人感慨一下,紧接着又说:“但请别恨这个世道,倘若它遗弃了你,那就是你自己出了大问题。”
太沧桑了,崔花雨不知如何接棒。寻梅问雄落:
“你出什么大问题了?”
“太贪了,贪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雄落叹气,沧桑的酒气。
“酒后心头明,你无情揭露以及鞭挞了自己的野心。”
“我说的不是抢《水天一色》那件事。”
“还有比这个更贪的?”
“有。”
“趁着人多,说来分享一番。”
“不就多出一个嘛,龟峰鉴剑第一就能顶一万个吗?”
“多一个不多吗?这些年你几时面对两个人喝过酒?”
“大胆吐露?”
“大胆吐露。”
“爱上你。”
寻梅马上回头找崔花雨:“咱娘俩再来一杯,最后一杯。”
“晚辈敬小孃。”
雄落往寻梅身边挪了挪,不料椅子脚卡在石头缝里,一顿挫,挫出了个嗝,于是嘴上一边冒着酒,一边说:“当你接受让我与你并肩寻找芽儿的那一刻,我感到无比虚荣,并因此产生了诸多积极的想法。”
寻梅对崔花雨说:“他每醉一次,产生的想法都不一样。”
对于这种海里来浪里去的爱情,崔花雨倒是乐见其成,不由追问雄落:“敢问雄爷有何积极想法?”
雄落双手向天:“暴饮暴食,花天酒地。”
崔花雨硬硬收回满脸期盼的表情,并生生压下了一口酸水。雄落忽然起立,再次面对星空,摇摇晃晃地说:
“在海里,每每一想到岸上的东西,哪怕是烤地瓜,我的脚也会发软,就像想女人那样。”
崔花雨晃着脑袋,像耳朵进水了那样晃。寻梅说:
“喝多了就这样,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自生自灭。”
崔花雨笑问:“如何自生自灭?”
“不搭他的腔,一个弹指他就睡桌下去了。”
“搭腔呢?”
“他能跟你侃到过年。”
“特点鲜明,值得考虑。”
寻梅笑骂:“四妹也是个长着一张好人脸的大坏蛋。”
今晚人多,兴奋,雄落愣是坚持了三个弹指才倒下。烂醉如泥了还能叨叨:“我曾将人伤害得体无完肤,也曾被人伤害到皮开肉绽。把酒问青天,明明滋味难熬,为何人们依旧乐此不疲?你们喝,我先走一步了。”也不知道感触的是爱情还是世情。
寻梅熟练地将他甩上后背,刚驮走两步,又见他醒过来了:“酒醉英雄汉,饭胀傻老三。”
寻梅用与三岁小孩交流的口吻问:“你是哪个呢?”
“喝酒的那个。”
“以后有话直说,别老是用拟人的手法蒙人。”
雄落又唱:“傻子想天坍,穷人望造反。”
寻梅又问:“你又是哪个呢?”
“第一个。”
“怎么又谦卑了呢?”
“穷人造反分不到几个钱。”
崔花雨望着他俩的背影,将壶中剩酒一饮而尽。有几颗星星爬上了壶身。有一片涛声爬上了庭院。这是她在梅花听宇度过的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次日起,梅花码头将一改近年冷清。
杨门衣钵之战虽然远不比龟峰鉴剑——武林各方动辄倾巢而出或拖家带口,但该来的也都来了,甚至拔尖高手更多。由此可见《水天一色》的影响力犹存。至少从表象上看,这些人是低调而严肃的,各自在梅林中找得一块符合自己个性的地方,拿出干粮酒水,撑起一把大伞了事。搭伙的也有,但这些人大都不属于拔尖高手。
在海鸥不间断的惊奇的鸣声中,偶有货郎叫卖。卖得最好的是糖葫芦,因为好吃又大个。正在做促销,买一送一。
客官付完钱,拔走两串,老板拦住:
“您多拿了一串。”
“不是买一送一吗?”
“字面意思:您买一,我送一。送就是给,但说送好听。”
客官插回一串:“一串也值,一颗颗的比球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板暗地里来了一句口头禅。原来是莫高寺土鳖虫方丈,扮相不错,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商贩。
鸦胆子呢?在另外一个商圈卖膏药。决明子大师打下手——看来也被少林派开除了,所以大师也可以去掉了。两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和尚强强联合,驰骋生意场,半天卖不出去半分钱。扮相太像海盗了。
木香沉的阵仗是最大的,万方悲哀在列,其其格在列,塔拉亦在列。但因夜深人静到来,并未引起多大反响。
六月初三子时,木香沉来到了崔花雨的面前。数年未见,除了久久的拥抱,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实上是木香沉不想说,而崔花雨怕说错。最后他为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刘海,再留下一声近乎无声的叹息,径直回房。
崔花雨呆立原地,直到其其格挽着她离开。在蒙兀室韦,其其格是她与乌桓湖之间的桥梁。
二女秉烛夜谈。
“塔拉医生为何也来了?”
“香哥不听劝,反而越发勤练,自然也将魔根养到了随时可以发作的地步。塔拉医生尽管找到了一些抑制的办法,但也跟不上魔根的生长速度。”其其格愁肠寸断,“因而必须步步紧随,以防不测。”
“但愿小妖精赶得上。”
“还有心病,心病比魔根更难祛除。没有人能够走进香哥的内心世界,哪怕靠近一点点。所以,即便小墨赶上了,恐怕也没有人能够说服他接受帮助——他欲以一己之力突破魔根的封锁,并且无时不刻地在做这件事情。这也是让塔拉医生感到最最可怕的点。”
“既为常态,塔拉医生怕什么?”
“香哥其实就是想以这种方式求死。塔拉医生说,塔拉医生说他目前的状态根本抵不住魔根轻轻一击。”
“自以为死在魔根手里就能掩饰一切,了结一切?”错愕之下,崔花雨忧愤交加,“小墨舍生忘死都感动不了他一丁半点?”
沉默半晌。又说:“我有个傻办法,就是不知长生天还会不会持续拥护一个面目全非的主人?”
“只要能救命,怎会不接受呢?长生天信的是缘。”其其格眼睛放光,倏地抓住崔花雨的手,“什么办法?”
“暗中废掉他的武功,塔拉医生配合即可。”
“但这也等同要了他的命。”其其格颤抖着缩回了手。
“先保此命,再说彼命。就算他恨我一辈子。”
“他如何舍得恨你呢?其实你就是他生命中的墨自杨——他觉得这个妹妹从未离开过自己。他也只活在年少的记忆里了。”
窗框中的星星被风吹散,黑得像一帘谢幕。崔花雨掩上窗门。烛火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其其格。
其其格能接受天大地大的命运转变,却始终没能放下木香沉,崔花雨一眼就能洞穿,而看出她抗拒这个方案的心理更不是问题了。想必她对他的爱已经深入骨髓。她想拯救他的命,也想拯救他的灵魂。
崔花雨说:“经你这么一说,初六绝不能让他出手,这种级别的交锋,极易触动魔根。让我来打。”
“这又谈何容易?长兄如父,况且光复杨门的使命从小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头,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还是需要塔拉医生的帮忙,人为干预——一觉醒来,他总不能杀了我这个妹妹吧?”崔花雨这次可谓是不择手段了,近墨者黑,大概是从墨自杨身上学来的黑色精神。
“不。塔拉医生的意见恰好相反——香哥非打不可。”
崔花雨一惊:“这是什么歪理?”
“塔拉医生推断香哥必败。”
“说说打败仗的好处。”崔花雨似有所悟。
“让香哥明白,如果再不修习《长生天功》,就永无可能重夺梅花听宇。尽管我们并不希望他再次卷入任何江湖纷争;同时也让他明白天下武学本为一家,不再墨守成规,死守着要人命的家传武学不放。继而大胆承认自己早已是长天生人,真正焕发出长生天主人的生机与光彩。”
“这不是歪理。”这次轮到崔花雨眼睛放光了。
“塔拉医生唯独要求,在对战过程当中,只要香哥的双眼一泛血光,你就得不惜一切代价制住他的生死大穴,限制魔根爆发。”
“时刻待命。”
一宿心情有如脚下波浪起伏。再次凭窗。崔花雨看到看不见的大海远方,似有一簇渔火摇曳。
有几只失眠的海鸥掠过,留下一串飞翔的痕迹悬挂空中。其其格趴在桌上,对着累弯了腰的灯芯走了神。
盛夏的海风,拨弄着日历。
期待也罢,畏怯也罢,快乐也罢,悲伤也罢,诞生也罢,死亡也罢,要也罢不要也罢,所有的日子都不会迟到。
六月初六。
盛夏的早晨,阳光就已热辣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