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枯瘦的手探向了腰间的皮囊,那里,冷硬的骨针正静静躺着,等待着即将开始的、决定生死的仪式。
丝线穿过针尾,浸透了烈酒,秦九的动作没有丝毫犹疑。
他像一个雕刻家对待最珍贵的作品,将七根白骨长针精准地刺入阿卯的四肢与脊椎大穴。
针尖没入肌理,却没有一滴血渗出,只有一丝丝黑气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缠绕上针身。
他深吸一口气,将七根丝线的另一端收拢,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左手手腕的脉门。
以身为桥,以血为媒,“移毒”之阵,瞬间启动。
奇迹发生了。
阿卯滚烫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下温来,皮肤上不断渗出的黑液竟开始倒流,那些狰狞的黑色纹路也渐渐淡去。
他痛苦的呻吟停止了,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然而,所有的代价都转移到了秦九身上。
他的脸色迅速从苍白转为灰败,裸露在外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黑色的虫子在蠕动。
最先接触丝线的手腕,血肉正迅速失去生机,指尖甚至开始出现细密的龟裂,黑色的黏稠汁液从裂缝中缓缓渗出,滴落在泥地上,发出一阵“滋滋”的腐蚀声。
“秦九爷!”酒渣扑了上来,惊恐地抱住他那条正在石化的胳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你不行的!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石头的!”
秦九无法开口,剧毒已经锁住了他的喉咙。
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眼中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得偿所愿的平静。
他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用尽力气,在湿润的泥地上划出三个字。
我愿瓮。
酒渣看不懂,但陈默看懂了。
他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秦九的选择。
这位老人,这位酉南井底的无名医者,他并非酒契的直接承载者,却是世代医治“契毒”的旁支遗脉。
他们的血脉因稀薄而无法感契,却也因此得以避开酒脉崩断的诅咒,用一代代人积累的医术,默默守护着那些被契约反噬的“失败者”。
他这一生,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值得他交付性命、化身为“瓮”来封存剧毒的夜晚。
陈默体内的“酒心”在这一刻剧烈震颤起来,仿佛在为秦九的决绝而悲鸣。
他知道,只要他愿意,此刻强行催动最后一滴胎酒,那股源自文明初始的庞大生机或许能冲垮秦九体内的石化之毒,保住他的性命。
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胎酒的强行催发,必将触发刻在血脉深处的禁令——“酒脉崩断”。
到那时,他将彻底失去感知任何酒契之力的能力,文明重启的火种,将由他亲手掐灭。
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攥得发白的拳头。
林语笙轻声说道:“陈默,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这是他的选择。”
陈默望着秦九那条已经化为青灰色石质的手臂,痛苦地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个缥缈而熟悉的声音,仿佛跨越了时空,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是石娘子。
“你以为封脉是阻止?是扼杀?”那声音带着一丝悲悯的叹息,“不……孩子,那是一种传承。他们不是要杀你,他们是要你别像我们一样,活着,却变成了祭品。”
话音未落,井口上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暴雨不知何时已倾盆而下,雨水混着泥沙,瀑布般冲刷着井壁。
一道道手电光柱刺破黑暗,将小小的井底照得如同白昼。
沈青萝的身影出现在井口,她撑着一把黑伞,雨水顺着伞沿流下,仿佛一道隔绝尘世的水帘。
她身后,一众身披黑色雨衣的执事面无表情,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秦九违律移毒,以身饲契,当受‘酒锢’之刑。”沈青萝的声音比雨水还要冰冷,她手中的血玉匙在光照下泛着妖异的红芒,“陈默,你纵容破契,扰乱天机,亦难辞其咎。”
说罢,她举起血玉匙,对准井底的陈默。
一道刺目的红光自匙尖射出,如同一支追魂夺魄的利箭,撕裂雨幕,直逼陈默心口!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直蜷缩在旁的酒渣猛地一跃而起。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脸上满是疯狂的决然。
他从潮湿的井壁上发狠抠下一块满是泥污的陶片,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地狂嚼起来,牙龈被割破,鲜血混着陶土碎屑顺着嘴角流下。
“我说了!我能闻酒!!”他含混不清地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混杂着血与土的味道咽了下去。
下一秒,异变陡生!
那块看似平平无奇的陶片,其内里潜藏的“残魂”竟被酒渣的血脉彻底激发。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瞬间引动了整条深埋地下的“酒肠道”。
仿佛沉睡的巨龙被唤醒,井底深处传来万瓮齐鸣的雄浑震响!
嗡——
无数道柔和的土黄色光晕从四面八方的井壁中渗透出来,汇聚成一股磅礴的能量洪流,逆卷而上,与那道封脉红光悍然对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红光如同投入烈阳的冰雪,悄无声息地消融、溃散。
井口的沈青萝被这股反冲之力震得连退数步,黑伞脱手飞出,任由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
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动摇。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酒渣口中残留的碎陶上,那独特的螺纹与烧制色泽,她绝不会认错——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用以缔结最初契约的“初契瓮”的边角料!
传说,唯有与初契者血脉最为亲近的后人,触之才会引发如此剧烈的共振。
她一直以为,酒契传承早已断绝,他们这些“守门人”守护的,不过是一份早已失效的古老盟约,一个文明的空壳。
可现在,这个满身污泥、靠乞讨为生的流浪儿,却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告诉她——酒契从未断绝。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它藏在街头巷尾,藏在流浪儿果腹的陶片里,藏在老医者救死扶伤的指尖……它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走入了最卑微的尘烟。
沈青萝缓缓放下了握着血玉匙的手,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她低声喃喃道:“或许……我们一直以来,都守错了方向。”
但她仍未离去,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新的决断取代。
她看着井底的陈默,声音不再冰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我可以不封你的脉。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若有朝一日,你再行破契之事,必须由我来替你承受反噬。”
七日后。
酉南井底,秦九的身体已有大半化为青灰色的石质,冰冷而坚硬,唯有胸口处尚能感知到一丝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心跳。
他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用已经石化的指尖,在身旁的石壁上刻下最后一行字:
井道可通九阵,酉南为眼。
字迹刻完,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熄灭。
整个人彻底凝固成一尊雕像,脸上还保持着那份平静与释然。
“秦九爷——!”酒渣抱着他已经冰冷的石手,嚎啕大哭,悲痛欲绝。
他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却没注意到,自己的泪水和鲜血滴落在那石化的手掌上,掌心之中,竟悄然浮现出了一道细密繁复、状如葡萄藤蔓的酿纹。
原来,真正的“感契者”,并非只诞生于钟鸣鼎食的酒坊世家,也能在浊世的尘烟与苦难中,应运而生。
陈默走到石像前,郑重地跪下,对着这位以身化瓮的老人,叩首三记。
他站起身,与林语笙合力,将秦九的石身轻轻推入井底那条深不见底的暗流之中。
“您不是失败者……”陈默望着石像消失在黑暗的水波里,轻声说道,“您是这片枯竭大地上,第一坛重生的酒。”
归途之中,林语笙腰间的阴鼓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了新的频率。
不再是单一的震动,而是九处不同的节点同时传来轻微的共鸣,虽然微弱,却清晰可辨。
其中,指向郪江崖墓群方向的震感尤为强烈。
她停下脚步,望向面色凝重的陈默:“下一个阵眼……要醒了。”
陈默下意识地抚摸胸口,那里,作为文明火种的胎酒,仅剩下最后一滴。
而他血脉中的禁酿期,尚余六十三日。
他抬头,望向被暴雨洗刷一空的夜空,乌云的裂隙中,一线星光顽强地透了出来。
“秦九爷已经把路铺到了地底……”他轻声道,“接下来,该我们走下去了。”
与此同时,在数百公里外的涪江生物废墟深处,一间被尘封多年的中央控制室内,一台老旧的针式打印机突然“咔哒”一声启动。
在刺耳的“吱嘎”声中,一张泛黄的纸被缓缓吐出,上面打印着一行冰冷的文字:
【检测到第九节点活性增强……与‘酒契’源程序逻辑冲突。
建议启动‘净脉逆程序’。】
在文件末尾的签署栏上,周正的名字,赫然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