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阿卯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孤山,在江岸棚户区迷宫般的巷道里穿行。
腥臭的河风与腐烂的垃圾气味混杂在一起,试图钻入他的口鼻,却被他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凛冽酒气隔绝开来。
最终,他在一间挂着“秦记”旧木匾的老药铺前停下,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湿滑的青石板上。
吱呀一声,铺门无风自开。
一个枯瘦的老人走了出来,身穿洗得发白的麻布对襟衫,头发花白,眼神却如深潭般古井无波。
他便是这片区域的哑医,秦九。
他没有去看陈默,目光径直落在陈默背上气若游丝的阿卯身上。
秦九一言不发,只伸出两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搭在阿卯垂落的手腕脉门上。
片刻之后,他那万年不变的脸上,眉头罕见地紧紧蹙起。
他松开手,转身回屋,从一个挂在墙壁上的干瘪竹篓里,取出一根通体乌黑的骨针。
骨针约三寸长,不知是何种兽骨制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回到门口,捏着骨针,毫不犹豫地刺向阿卯的手腕。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针尖尚未触及皮肤,两者之间仅余一线之隔时,竟凭空氤氲起一层极淡的薄雾。
雾气扭曲、汇聚,最终在三人眼前投射出一幅流动的无声画面。
画面中,是一处古蜀风格的祭祀井台。
一名穿着粗布麻衣的酿酒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她脸上满是绝望与决然,用一个陶勺舀起井中清亮如水的酒液,小心翼翼地喂进婴儿口中。
那是她此生最得意、也是最后的一口“初酿”。
婴儿咂了咂嘴,安然睡去。
而那妇人,则缓缓倒在井边,七窍之中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漆黑如墨的酒液,顷刻间气绝身亡。
画面随雾气一同消散。
秦九收回骨针,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指,在满是灰尘的门槛上划出几个字:血债回溯,非今世之毒。
陈默看懂了。
这毒,根植于阿卯的血脉深处,是祖辈饮下那伪劣“初酿”后留下的诅咒,一代代遗传,如今在他的身上彻底爆发。
秦九又划道:七日。唯心酒可解。
七日之内,若无至纯至净的“心酒”洗涤血脉,阿卯必死无疑。
夜色渐深,药铺内昏黄的油灯下,林语笙的脸色比窗外的月光还要苍白。
她面前的便携式频谱仪屏幕上,一条代表阿卯体内毒素活性的曲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
她飞快地调出另一份数据——那是她之前偷偷记录的,陈默身体在进行“胎酒”凝结时的生物节律图。
两道曲线的波峰惊人地重合。
林语笙倒吸一口凉气,抬头看向沉默的陈默,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干涩:“子时……他的毒素每逢子时最为酷烈,而这个时间,恰好与你体内‘胎酒’凝结的时间完全同步。他的感契体质,正在被动地、无差别地呼应你的酿酒节律。陈默,你在炼酒,他就在中毒。”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默心头。
他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
原来,自己每夜为了自救而进行的炼酒,都在无形中将阿卯推向死亡的深渊。
每一次心脉的灼痛,每一次酒力的凝结,都化作了刺入阿卯骨髓的毒针。
他望向窗外那轮逐渐饱满的月轮,心中清楚,下一次心脉焚烧的剧痛即将来临。
而这一晚,他绝不能再炼酒,哪怕这意味着他自己的“胎酒”会因此中断,前功尽弃。
就在药铺内陷入死寂之时,棚户区幽深的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嬉笑声,像野猫在争食。
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敏捷地翻过巷口的垃圾箱,赤着一双黑乎乎的脚,悄无声息地踩在湿漉漉的砖地上。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浑身脏兮兮,脸上像是刚从煤堆里钻出来,唯独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他是这片区域有名的乞儿,人称“酒渣”。
酒渣蹑手蹑脚地凑到药铺门口,小巧的鼻子用力地嗅了嗅,像是在分辨空气中复杂的味道。
忽然,他眼睛一亮,直勾勾地指向盘膝而坐的陈默:“你身上有酒味……是活的酒,会疼的那种。”
他的声音清脆而古怪,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笃定。
说完,他又转向门板上昏迷不醒的阿卯,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这家伙快馊了,得赶紧换个坛子重新腌起来才行。”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转身就要溜走,却被一步上前的林语笙拦住了去路。
“等等,”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你知道怎么救他?”
酒渣警惕地缩了缩肩膀,耸耸肩道:“我不治病,我找酒。城西头有口老井,废了好多年了。一到晚上,就往外冒酒香。听说喝了那井里冒出来的酒,晚上就不做梦了……也再醒不来了。”
这句充满矛盾的话,却让陈默和秦九同时眼中精光一闪。
循着酒渣断断续续的指引,三人在棚户区最西侧的边缘地带,找到了一处被高高的铁丝网围起来的废墟。
这里就是乞儿口中的“酉南井”遗址。
根据林语笙快速查阅的资料,此处曾是古蜀国某个巨型瓮阵的辅眼之一,后来随着城市变迁,被彻底废弃,井口用水泥封死。
酒渣像只灵巧的猴子,轻松钻过铁丝网的破洞。
他趴在冰冷的水泥井盖上,耳朵紧紧贴着地面,闭上眼睛听了好一会儿。
突然,他猛地跳起来,兴奋地叫道:“下面有人打嗝!”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半截生锈的铁条,找到水泥盖板的一处裂缝,用力撬动起来。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厚重的水泥盖被撬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酒香瞬间从缝隙中喷薄而出,那味道无比奇特,既有陈年老酒的醇厚,又夹杂着泥土的腐朽与某种植物新生的气息,生与死交织在一起,闻之欲醉。
林语笙立刻启动频谱仪,对准缝隙。
屏幕上的数据飞速刷新,最终锁定在一个稳定的生物共振场上,其核心频率,与她数据库里记载的“心契图腾”的振动频率高度吻合。
陈默心头一震,正准备上前探查,一旁的秦九却突然伸出手臂拦住了他。
哑医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指尖蘸了一点从自己药葫芦里倒出的药酒,轻轻抹在井沿的水泥断口上。
酒液刚一接触,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墨汁般的黑色,一瞬间,仿佛有无数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在黑色的酒液中浮现、挣扎,随即隐去。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酒渣嘿嘿一笑,竟毫无征兆地纵身一跃,直接跳进了那道漆黑的裂缝中。
“小心!”林语笙失声惊呼。
然而,预想中的重物坠地声并未传来。
几秒钟后,酒渣的声音从井下传了上来,带着一丝得意:“下来啊!怕什么!这儿有条‘酒肠道’,死不了人!”
三人凑到井口向下望去,只见酒渣安然无恙地站在齐膝深的水中,正抬头冲他们招手。
原来这口井的井壁并非实心,而是连接着一套复杂的古代地下排水系统。
井壁上,密密麻麻地嵌着无数微型的陶瓮,构成一个巨大的阵列。
历经千年,这些陶瓮仍在缓慢地进行着某种发酵,使得井水里滋生出一种奇特的天然“解毒菌群”。
陈默与秦九对视一眼,随即带着阿卯先后下到井底。
井底并不宽敞,空气中弥漫的酒香更加醉人。
借着林语笙探照灯的光芒,他们看见井底中央一块被打磨过的石板上,用古老的蜀文刻着几行残缺的文字——“续命三法”。
其一曰“移毒”,可以他人酒脉为桥梁,暂时承载毒素洪流,为救治争取时间。
其二曰“换酿”,需寻得上古地脉陈酿,以此为引,洗髓伐脉,彻底置换血中毒基。
其三曰“代祭”,最为凶险,需有一人自愿饮尽患者全身毒血,以自身为器,化为新的祭祀酒瓮,方能断绝诅咒根源。
陈默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代祭”那两个字上,瞳孔骤然收缩。
他沉默了许久,周身的气息变得冰冷而压抑。
一旁的秦九则默默地从怀中皮囊里取出那七根乌黑的骨针,一根根在身前排开,摆成一个玄奥的弧形,仿佛在测算着什么天机,又像是在为某种仪式做着准备。
蹲在井边玩水的酒渣忽然抬起头,清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他看着陈默,又看了看石板上的字,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心酒’……是不是喝一口,就能看见自己的爹妈?”
无人回答。
他却自顾自地咧嘴笑了,那笑容天真而又悲伤,“我要是能看见,我也愿意当那个坛子。”
话音刚落,井中平静的水面忽然微微荡漾起来。
水面倒映出的,不再是井上透下的月光,而是一群模糊不清的古代人影。
他们手挽着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正在举行一场无比古老而庄严的共酿仪式。
陈默握紧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看着水中的幻象,又看了看石板上的“代祭”二字,最后目光落在昏迷的阿卯和天真的酒渣身上,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自语:“这条路……看来不止一条命能走完。”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这三个方法,无论哪一个,都充满了未知与凶险,但眼下,他必须为阿卯争取时间。
他转过身,迎上秦九探寻的目光,眼神坚定而沉重,缓缓地点了点头。
秦九会意,不再迟疑。
他收起地上的骨针,目光如炬,锁定了平放在地上的阿卯。
那只枯瘦的手探向了腰间的皮囊,那里,冷硬的骨针正静静躺着,等待着即将开始的、决定生死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