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的，是阿卯溃烂的掌心。
那枚作为酒师与感契体之间纽带的心形印记，此刻已看不出原本形状，彻底化作一个腐烂的伤口，不断渗出黑色的、带着腐酒腥气的黏液。
原本只是高热的少年，身体开始出现细微的痉挛，呼吸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
林语笙的脸色从未如此凝重，她指尖的阴鼓轻叩地面，鼓面水纹般的波纹混乱不堪，如一团乱麻。
“他的‘感契体’被强行激活，潜力透支，却没有你的心酒进行调和引导。”她的声音低沉而急促，“酒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归宿，就成了毒。这是‘契毒入髓’，最霸道的一种反噬。”
她抬眼，视线锐利如刀，直刺陈默：“只有酒师炼出的第一滴‘初酿心酒’能作为药引，重塑他体内的契约循环。可是你现在……你连一滴最普通的真酿都不能动用，更别提耗费心神本源的初酿心酒。”
陈默的目光落在阿卯苍白如纸的脸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少年在江边低声呢喃的模样——“他们在等我们回家”。
那份纯粹的期盼，像一根滚烫的针，扎进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此刻却发现，有些东西，一旦被铭记，便再也无法割舍。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不自觉地死死攥住了那柄冰冷的酒焰短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夜半子时，涪翁祠的地窖阴冷彻骨。
这里是陈默最后的依仗。
三日前，他便将这里布置成了一座只属于他自己的祭坛。
四壁之上，他亲手刻满了古老而晦涩的酉族符号，每一个符号都仿佛蕴含着与酒相关的某种原始力量。
地窖中央，静静摆放着一口粗陋的陶瓮，瓮身布满裂纹，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这便是他以自身精血为引，借川太公当年被剜目囚于铜瓮中的滔天痛楚为精神坐标，凝神所设的“内酿坛”。
陈默盘膝于陶瓮前，缓缓闭上双眼。
他的意识如潜入深海，沉向心脉最深处。
那里，被他命名为“酒心”的源泉，此刻不再是温润的酒泉，而是一座滚烫的熔炉。
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用铁钳撕扯着每一根神经，痛楚如浪潮般席卷全身。
他咬紧牙关，强行引导体内仅存的、如游丝般稀薄的酒气，命令它们不再向外扩散，而是逆流而上，尽数回归那座灼热的“酒心”熔炉。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过程，稍有不慎，便是心脉尽碎的下场。
酒气汇聚，他开始以自己的记忆为薪柴，点燃焚心之火。
父亲临终前，误饮伪酿，呕出黑血，那双瞪大的、满是失望与不甘的眼睛；川太公佝偻的身影在幽暗的铜瓮中蜷缩，日复一日，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孤寂与折磨；哑伯为了将最后的秘密传递给他，毫不犹豫地撕开自己胸膛，递出那枚用肋骨磨成的骨针的瞬间……
一幕幕承载着血与泪的过往，化作最猛烈的燃料，投入心脉熔炉之中。
剧痛之中，他仿佛听到了酒心深处传来的一声微弱而坚韧的鸣响，那一滴承载了他所有过往与决心的“胎酒”，正在这记忆的火焰中，被千锤百炼，艰难淬炼成形。
第四十九夜，子时将尽，黎明未至。
地窖中，陈默猛然睁开双眼！
他的左瞳依旧漆黑深邃，右瞳之中却爆开一团璀璨夺目的金光，仿佛有一轮微缩的太阳在他眼底燃烧。
一缕殷红的血线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溢出，滴落在衣襟上，宛如雪地里绽开的寒梅。
胎酒，成了。
他颤抖着伸出右手，虚弱地贴在冰冷的陶瓮之上。
没有倾倒，也无需器皿，他意念微动，一滴仿佛拥有生命的、温润如玉的金色液体，从他的指尖皮肤下缓缓渗出，然后悄无声息地滴落进陶瓮。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金液落入瓮中，整个地窖却发出一阵悠远而深沉的嗡鸣。
四壁之上，那些古老的酉族符号仿佛被唤醒的远古英灵，逐一亮起，闪烁着与陈默右瞳如出一辙的暗金光芒，似在回应某个跨越千年的古老协议。
然而，就在这神圣肃穆的时刻，一道虚幻的人影在陶瓮的另一侧悄然浮现。
她披散着长发，赤着双足，一双眼睛空洞得如同深渊，正是曾在陈默梦中出现过的石娘子。
她的声音幽远而飘忽，仿佛来自亘古的荒原：“你终究还是炼成了……可你要救谁？”
话音未落，她缓缓抬起虚幻的手臂，指向地窖阴暗的角落。
那里的石壁光影一阵扭曲，竟清晰地映照出一幕令人心胆俱裂的景象——一位面容模糊的前代守钥人，正双膝跪地，身体由下至上迅速石化。
在他的生命走向终结的最后一瞬，那双已经化为岩石的手中，依然死死捧着一碗尚未送出的、闪烁着同样金色光芒的“心酒”。
警兆！这是最直白的警兆！
几乎在石娘子虚影浮现的同一时间，祠堂之外，一道清冷的女声撕裂了夜的寂静。
“我知你在此地炼‘胎酒’。”
沈青萝的身影出现在地窖入口，她手中握着那枚象征身份的血玉钥匙，身上穿着一件颜色褪尽的古旧祭袍，神情冷漠如冰。
在她身后，两名身材魁梧的蒙面执事，抬着一座造型狰狞的青铜刑架，架子上遍布着用于封锁经脉的符文与卡扣。
“酒师以心神本源所化的胎酒，乃是自身酒脉之根。若用于救人，酒脉根基损毁，此生再无寸进，此为天地之序，酿酒之规。”她的目光越过陈默，扫了一眼被安置在角落里、气息奄奄的阿卯，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此子身中‘抑契剂’残毒，本就时日无多。你耗费本源救一个将死之人，是为逆天而行，天地不容！”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然挥手！
三道由高浓度酒脂凝结而成的暗红色锁链，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她袖中激射而出，如三条毒蛇，目标并非阿卯，而是直取陈默的心口要害！
这并非杀招，而是“归凡咒”的具象化。
一旦被这酒脂锁链缠上，酒师体内的酒契之力将被彻底禁锢、抽离，最终沦为一个比普通人还要孱弱的凡人，永世无法再感知天地间的酒契之力。
这是比死亡更残酷的惩罚。
千钧一发！
面对石娘子的警示与沈青萝的绝杀，陈默眼中没有半分犹豫。
他仰起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将那枚刚刚渗出指尖、准备用于救人的胎酒金液，猛地收回掌心，然后一把按向自己的嘴，仰头吞下！
那滴胎酒入喉，并没有如预想般扩散开来，滋养经络。
而是在瞬间引爆！
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感以他的心脏为中心，轰然炸开！
心火焚身，他全身的经络瞬间被逆流的金色火焰点燃，皮肤之下，一道道繁复的酿酒师符文（酿纹）由内而外地透射出来，仿佛直接烙印在骨骼之上，在他体表燃起熊熊的暗金火焰。
“呃啊啊啊——！”
陈默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嘶吼，他猛地将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右掌狠狠拍在身下的石质地面上！
“轰！”
狂暴的酒气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气流，而是化作实质的金色冲击波，自他掌心喷涌而出，凝聚成一道凌厉无匹的气刃，悍然斩向那三条破空而来的酒脂锁链！
“铛！铛！铛！”
三声清脆得如同金属断裂的巨响，那三条足以废掉一名资深酒师的“归凡咒”锁链，竟被这股霸道无匹的气刃当空斩断，溃散成漫天暗红色的光点。
陈utilize他拍击地面的右掌，掌心皮肤被巨力撕裂，鲜血混合着金色的酒焰流淌而出。
然而，这些血珠并未散落，而是在他掌纹间自行游走，竟自动勾勒、连接，最终凝成一个完整而古老的“心契图腾”！
地窖入口，沈青萝一向冰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之色，瞳孔骤然紧缩。
“你……你竟以己心为酿坛，以自身为酒器？！你这是……以心代酿？！”
陈默喘着粗气，缓缓从地上站起。
暗金色的火焰在他身上渐渐收敛，融入皮肤之下，唯有右瞳的金光依旧炽烈。
他承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不是要逆天……”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沈青萝，望向祠堂外无尽的黑暗，“我是要替天，还债。”
战斗的余波虽被局限在地窖周围，但那股瞬间爆发又瞬间收敛的霸道酒契之力，却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
江岸老街，一间毫不起眼的药铺“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须发皆白的哑医秦九肩上挎着一个旧竹篓，从屋内走出。
他没有点灯，只是站在门口，望向富乐山的方向，鼻翼微微耸动，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深处，闪过一丝精光。
他仿佛嗅到了空气中那一缕熟悉的、却又发生了某种异变的“契毒”气息。
他默默伸出枯瘦的手，七根泛着青幽光泽的骨针悄然滑入指间。
与此同时，富乐山的废墟边，原本在昏睡中仅有微弱呼吸的阿卯，突然全身剧烈抽搐了一下。
他溃烂的掌心，那团黑色的黏液竟仿佛活了过来，浓度变得更深，如墨汁般自行流淌到身下的地面上，缓缓勾勒出一个残缺不全的、古朴的瓮形图案。
而在遥远的城市深处，不同的角落，十七名胸口植有精密机械心脏的特殊“病人”，在同一时刻从睡梦中惊醒。
他们不约而同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颗冰冷金属核心传来的一丝异样悸动，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酒……回来了。”
地窖前，陈默不再理会震骇当场的沈青萝。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抱起身体仍在微微抽搐的阿卯。
胎酒入体，他的力量获得了质的蜕变，但阿卯的危机却并未解除，反而出现了新的变数。
他抬眼望向远处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漆黑、深沉的江面，仿佛能看到对岸棚户区星星点点的微光。
酒脉已断，前路已绝。
新生的力量狂暴而未知，怀中的少年命悬一线。
百日禁酿，对他而言，或许才刚刚开始。
黑暗中，他抱着阿卯，迈出了踏向未知的第一步。
那副燃烧过后的身躯依旧挺得笔直，只是脚步因力竭而显得有些沉重，每一步都仿佛在与整个世界的规则为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