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由铜瓮制造出的绝对虚无，连时间都仿佛被吞噬。
寂静中，一道身影自那黑洞的中心缓缓升起。
是少年模样的川太公，他双脚离地寸许，身体轻得像一缕被月光过滤的青烟。
他的目光穿越虚空，落在陈默身上，那眼神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在端详一个沉睡了千百年的梦境倒影，试图辨认出自己的轮廓。
就在此时，他们二人之间的空气微微扭曲，两道模糊的、如同水汽凝结的虚影悄然浮现，宛如一对无悲无喜的双生子。
他们伸出透明的手，一只搭在陈默肩上，另一只搭在川太公肩上。
一个空灵的声音在两人脑海中同时响起，不分彼此：“你们本是一脉，分作两世，只为避开神罚。”
那声音揭开了一个尘封万古的秘密。
当年，那场由祭司长发动的血腥清洗，并非单纯为了巩固神权，更是为了斩断“心契”这道通往“全知”的禁忌之门。
为了保全这最后一线生机，川太公做出了一个骇人的决定——他自愿分裂了自己的意识。
一部分强大而坚韧的灵魂被他亲手封入地底酒狱，化为维系契脉不绝的源头；而另一部分相对脆弱的意识，则被他打散，抛入无尽的时空乱流之中，等待着血脉的共鸣，等待着一个名为陈默的觉醒者，将他重新拾起。
陈默并非替代者，他是川太公失落的另一半，是跨越轮回的归位。
林语笙在一旁紧盯着二人，她额角的汗珠在黑暗中竟泛着微光。
她敏锐地察觉到，尽管他们源于一体，但陈默与川太公的脑波频率之间，存在着一个极其危险的、长达零点三秒的延迟。
这个微小的差异，在灵魂融合的宏伟工程中，足以引发一场灾难性的意识崩解。
她毫不犹豫，立刻将那面古朴的阴鼓取出，稳稳地置于二人之间的空地上。
她深吸一口气，纤细的手指落在鼓面。
咚…咚…咚……咚咚！
三缓两急。
这是一种任何典籍都未曾记载过的诡异节奏，却又与昨夜祭坛上那撕裂现实的“破契之音”遥相呼应，仿佛是它温柔的反面。
鼓声如水波般扩散，无形无质，却精准地叩击在两人灵魂的缝隙上。
陈默与川太公同时剧烈地颤抖起来，眉心处，一个相同的心形印记缓缓浮现，从黯淡逐渐变得明亮。
一直靠坐在墙角、气息微弱的哑伯，仿佛被这鼓声唤醒了最后的神采。
他残存的心跳，开始吃力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应和着鼓点。
每一次心跳，都像一记重锤敲在酒狱的地脉之上，引发整座地底空间的轻微震颤。
千里之外，古越城中一间不起眼的旧药局地下室内，周正死死盯着面前的检测仪。
屏幕上，一行刺眼的红色数据赫然在目：“DNA甲基化模式异常——受试者（陈默）表现出显著的跨代记忆激活特征。”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双眼写满了震撼与不可思议，口中喃喃自语：“疯了……他们真的在把祖先喝进自己的身体里……”
酒狱之内，共酿仪式正式启动。
林语笙轻声引导，让陈默与川太公相对盘膝而坐。
两人依言伸出手，掌心相贴。
他们眉心与掌心的心形印记在接触的瞬间完美对接，投射出一个繁复而神圣的完整“心契图腾”光影。
林语笙将阴鼓移至图腾投影的正中心，她咬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鲜血滴在鼓心，随即敲下了第八响。
咚——！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撕裂空间的利刃，而是化作一道道涟漪般的金色暖流，沿着他们的手臂，温柔地涌入二人交错的经络之中。
陈默感到自己胸腔内的“酒心”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找到了归宿，开始疯狂地逆流回心，在酒心的熔炼下，转化为一种温润的、流淌着光辉的金色流质。
另一边，川太公如烟般的身体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苍白的皮肤恢复了血色，他微微张口，一段古老而苍凉的吟唱自喉间溢出：“以魂为曲，以痛为酵，以泪为泉，以命为瓮……”
这正是失传已久的《酉经·九酿篇》的首章，是酿造“心酒”的终极奥义。
仪式一酿一酿地推进，当进行到第七酿时，异变陡生！
酒狱顶部那些支撑结构的青铜支架，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道扭曲的黑影，如同毒蛇般自高处的通风井中滑落，重重地砸在高台之上。
那竟是祭司长的精神残影！
他披着早已褪色的古老神袍，身形飘忽不定，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你们以为这是拯救？不，这只是又一个轮回的开始！”
他怨毒的目光扫过众人，坦言了一个更为残酷的真相。
他也曾是承契者，也曾品尝过那“全知之酒”。
但他亲眼见证了上一个文明是如何在“全知之痛”中崩溃的——当每一个人都清晰地记住了历代祖先所承受的所有苦难、绝望与悲伤，那沉重到无法喘息的记忆洪流，会彻底剥夺他们活下去的意愿。
“所以我封印了酒契，建立了神权，”他嘶吼道，“我用遗忘，换取了你们苟延残喘的秩序！”话音未落，他枯瘦的手掌猛然伸出，化作一道黑气，直取阴鼓，企图掐断这融合的节奏。
“休想！”林语笙娇叱一声，毫不退让。
她抱着阴鼓，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地面一击！
鼓声并未扩散，而是将积蓄的所有能量，连同她自己的意志，化作一道汹涌的“记忆潮汐”，轰然撞向祭司长的残影，竟将他逼退了数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哑伯，用尽了他生命最后的力气，最后一次站了起来。
他颤抖着摘下颈间那个一直视若珍宝的青铜小瓮，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力砸向地面。
“啪！”
瓮碎，一缕缕青烟从中升腾而起，在空中汇聚、盘旋。
七百零三个模糊的名字在青烟中逐一显现，环绕着中央的祭坛急速飞旋。
那是历代以来，所有尝试融合心契却最终失败的酿酒者的残念！
他们被哑伯守护于此，等待了无数岁月。
此刻，他们仿佛被唤醒，齐声诵念出一句震动灵魂的古老誓言：“血不断，瓮不开——今开！”
七百零三道残念的能量瞬间汇聚成一座光桥，横跨了现实与记忆的鸿沟，稳稳地搭在了陈默与川太公之间，为他们铺平了通往第九酿的最后道路。
两人福至心灵，十指紧紧相扣，共同吟出了最后一句酒咒：“吾以我心，契尔永生。”
霎时间，整座庞大的地底酒狱停止了震动。
所有的石壁、青铜支架、乃至流淌的酒液，都在一瞬间化为了纯净的透明晶状体。
其内部错综复杂的能量脉络清晰可见，如同一颗被无限放大的、正在缓缓跳动的巨大心脏。
仪式终结了。
一缕微弱的晨光，奇迹般地自地表的缝隙中渗透进来，照亮了这片神圣的空间。
川太公缓缓睁开双眼。
他不再是那个飘渺的少年，也不是垂暮的老者，他的面容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轮廓与陈默有七分相似，但目光却深邃如渊，仿佛容纳了万古星辰。
他抬起手，温热的指尖轻轻抚过陈默左眼那空洞的眼眶，低声说道：“你舍一目，得见万古。”话音刚落，他的身形便化作万千光点，如百川归海，尽数融入了陈默的体内。
陈默仰起头，他仅存的右眼中，金光暴涨，几乎要溢出眼眶。
他的耳边，不再是寂静，而是响起了成千上万个声音，男女老少，跨越时空，用同一种语言齐声祝祷。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边缘，一个阴暗的桥洞下，抱着空酒瓶醉生梦死的千杯猛地坐直了身体。
他茫然地抬头，望着微亮的天空，喃喃自语：“我……我梦见了一个弟弟……他说，我们该回家酿酒了。”
更远处，江风吹拂，站在船头的阿卯突然感到掌心的心形印记灼热发烫。
他猛地握紧拳头，压抑着激动，轻声道：“这次，轮到我们醒了。”
万物复苏，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这片新生般的宁静之中，那颗一度辉煌的晶状心脏之上，悄然蔓延开第一道细微而致命的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