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月下无问
剑圣裴寂一声冷喝，假山阴影处一阵细微的窸窣，随即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窜出，速度极快地向园外遁去。那身影灵动诡异，显然轻功极高，绝非普通宵小。
然而，他快，裴寂的剑意更快！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枝头上那道青色身影已然消失。下一瞬，一声闷哼从园墙边缘传来。裴寂不知何时已回到原地，依旧闭目养神，仿佛从未动过。而园墙脚下，那道逃窜的黑影瘫软在地，周身要穴已被无形剑气封住，动弹不得。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药王清尘咂咂嘴，嘟囔道：“裴老弟，下手轻点，留个活口问问话。”说罢，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看似普通的如意楼杂役上前，动作娴熟地将那瘫软的黑衣人拖走，无声无息，仿佛只是清理了一件垃圾。
流芳园内，一片死寂。
宗师之威，竟至于斯！
这不仅仅是武功的碾压，更是一种绝对的掌控力。在裴寂和清尘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显得苍白无力。
陆清欢最先反应过来，她面色如常，声音依旧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惊扰各位雅兴了。些许跳梁小丑，已被前辈料理，大家不必惊慌。诗会继续便是。”她三言两语，便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轻轻揭过，重新稳住了场面。
然而，经此一事，园中众人哪里还有多少吟诗作对的心情？气氛变得微妙而复杂，探究、敬畏、忌惮的目光在几位核心人物身上流转。
沈云辞护着沈云晦，脸色冰冷。他知道，今日之事，绝不可能就此结束。那个被擒的刺客，以及之前下药的侍者，都只是棋子。幕后之人，依旧隐藏在黑暗中。
萧恒摇着折扇的手微微停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凝重。大靖的水，比他预想的更深。这两位宗师的立场，似乎隐隐偏向皇室，这对他和月下阁的渗透计划，绝非好消息。
顾临渊则是纯粹的愤怒与后怕。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接连对公主殿下下手！若非二位宗师在此……他不敢细想，心中对皇室安危的忧虑更重，对那位身处漩涡却依旧沉静的公主，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怜惜与……倾慕。
沈云晦垂眸，掩去眸中冷光。她与树上的姐姐沈云昭想法相同——刺客的目标，大概率还是她这位“病弱”公主。对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若非师父们恰好在此……看来，对方是铁了心要试探，甚至不惜代价也要制造混乱。
她心中冷笑，既然你们想探这潭水有多深，那便让你们看看，这潭底藏着怎样的蛟龙！同时，一个念头在她和姐姐心中同时升起：流芳园已成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但有些话，有些交集，必须在今夜完成。
诗会最终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草草收场。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
如意楼主楼喧嚣散去，宾客渐稀。然而，在主楼那飞檐斗拱的宽阔屋顶上，几道身影却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汇聚于此。
月光如水，倾泻在琉璃瓦上，泛起清冷的光泽。
率先跃上屋顶的是沈云辞，他换了身张扬的锦袍，脸上戴上了一张勾勒着诡异笑容的狐狸面具，遮住了他那张俊美却时常带着纨绔神色的脸。他懒散地坐在屋脊上，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酒坛，正是药王都没喝尽兴的“流芳醉”。
紧接着，一道窈窕的身影轻盈落下，是陆清欢。她换下了一身华服，穿着利落的夜行衣，脸上罩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睿智的眼眸。
第三个上来的是顾临渊。他褪去了进士官袍，一身寻常青衫，脸上戴着半张简单的银质面具，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唇，显得更加挺拔冷峻。
随后，苏槿像只灵巧的猫儿般蹿了上来，她没戴面具，小脸上满是兴奋，手里还宝贝似的抱着几个小药囊，嚷嚷着：“喝酒怎么能没有我！我这有解酒的、提神的、还能让酒更好喝的药粉哦！”
最后，两道身影几乎同时落在屋顶。
一个是沈云晦，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宫装，脸上却多了一张素白的面具，只在眼角处勾勒着几笔淡墨兰草，与她此刻扮演的“病弱公主”气质迥异，平添了几分神秘与清冷。
另一个，则是萧恒。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张憨态可掬的猪头面具，与他平日里精明的富商形象形成巨大反差，显得有几分滑稽，但他摇着折扇的动作依旧从容，眼神在面具后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至于沈云昭，她依旧隐在暗处，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守护着妹妹和这片屋顶的短暂宁静。她看着屋顶上那群戴着面具的年轻人，冰冷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柔和。她知道，这是妹妹计划的一部分，也是她们真正开始编织关系网的开始。
众人相视一眼，面具下的表情各异，却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白日里的身份、地位、算计，在此刻被暂时抛却。
“来来来，酒都偷…呃，拿来了！”沈云辞拍了拍身边的酒坛，声音透过狐狸面具显得有些闷，却带着一股难得的爽快，“今晚这里没有皇子公主，没有进士富商，只有酒友！”
他率先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给每人递过一个酒碗，毫不客气地倒满。
“说得好！”陆清欢接过酒碗，轻纱下的唇角微扬，“白日里拘束久了，此刻方得自在。这第一碗，敬…月色，敬自由。”
“敬自由！”顾临渊沉声应和，仰头便饮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入喉，让他白日里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苏槿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小脸皱成一团，又马上舒展开：“哇！好酒！比我师祖酿的也不差！”她偷偷摸摸地往自己碗里撒了点粉末，“这样更好喝！”
萧恒戴着猪头面具，动作却依旧优雅，他细细品了一口，赞道：“果然好酒！此情此景，有酒无诗，岂不遗憾？不过，咱们不论诗词，只论…江湖。”他刻意加重了“江湖”二字，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江湖…” “沈云晦”轻声重复，素白面具下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江湖路远，风波恶。但能有二三知己，对月共饮，亦是幸事。”她的声音不再刻意模仿姐姐的柔弱，而是带着一种平静通透的力量感。
顾临渊闻言，心中一动，看向她那戴着兰草面具的侧影。此刻的她，与白日那个需要人呵护的公主判若两人，更接近他心中那个惊才绝艳的形象。
沈云辞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顾临渊的肩膀：“顾兄，白日里看你一本正经，没想到也是个爽快人！你这朋友，我交了！”他看似随意，实则是在为顾临渊融入这个小圈子铺路。
顾临渊被拍得微微一晃，却并未生气，反而感到一种被认可的暖意，他郑重道：“二…兄台亦是性情中人，临渊敬佩。”
萧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计较更深。这二皇子沈云辞，绝非表面那般简单纨绔。他笑着插话：“说起来，今日还真是惊险。若非二位宗师恰好在，后果不堪设想。也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如意楼行此龌龊之事。”他试图将话题引回白日的风波，想看看这些人的反应。
陆清欢轻抿一口酒，淡淡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京城，从来都不是太平地。暗处的老鼠，总会忍不住出来觅食的。”她话中有话，既点明了局势，又暗含警告。
苏槿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漂亮妹妹，啊不，兰草姐姐，你平时在宫里，也会遇到这种事吗？”她心思单纯，直接问出了口。
沈云晦沉默片刻，月光洒在她素白的面具上，泛着清冷的光。她轻轻晃动着酒碗，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飘渺：“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姐姐。”沈云晦轻刮苏瑾鼻头，“宫墙之内，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江湖？只不过，那里的刀光剑影，藏在笑语和规矩之下罢了。”她没有直接回答，却道尽了深宫生活的无奈与艰险。”今日，此时，月下，我们，不谈官场，不见官场，只谈江湖，只有江湖！“说完便起来，举杯对月，一饮而尽。一副江湖侠女的模样。
这话让顾临渊心头一紧，对她更是怜惜。也让萧恒更加确信，这位公主绝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无害。却也忍不住关心”公主..您的身体，少喝些酒。“
苏瑾得意一笑”哼，没见识了吧，公主殿..不对，是漂亮妹妹..“还没说完就被沈云晦弹了一个脑瓜泵，紧急改口，”漂亮姐姐喝了我调的药，身子自然无碍。“
沈云辞冷哼一声，接过先前的话头：“管他宫里宫外，明枪暗箭，接着便是！只要咱们自己人一条心，还怕那些藏头露尾的鼠辈不成？”他这话说得豪气干云，目光扫过众人，带着询问，也带着肯定。
“自己人…”顾临渊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看着月光下这些戴着面具、卸下身份的朋友，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好！今夜之后，诸位便是我顾临渊的知己！不问来路，只论当下！”
“说得好！”沈云辞大喜，举起酒碗，“那就为咱们这‘不问来路，只论当下’，干！”
“干！”
几只酒碗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醇香的酒液在月下荡漾，映照着每一张面具后年轻而真诚的脸庞。
这一刻，没有家国隔阂，没有身份差异），没有立场顾虑，只有刚刚历经风波后，短暂卸下心防的年轻人之间，那份纯粹的理解与相交。
萧恒饮下碗中酒，面具下的眼神复杂。这份情谊如此真实动人，让他几乎要沉浸其中。但他脑海深处，师父的指令、家国的利益如同冰冷的锁链，时刻提醒着他的使命。北凛的月下阁，与大靖终究是敌对的存在。这份刚刚萌芽的友谊，在未来，或许是锥心刺骨的存在
沈云晦感受着这份难得的轻松，心中却无比清醒。她知道姐姐就在暗处守护，知道眼前的和睦之下暗流汹涌。她看向活泼的苏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这孩子是她的徒弟，是她亲手栽培的医毒双修的好苗子。此刻隐藏这层关系，是为了更好的保护她，也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发挥出人意料的作用。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如意楼的屋顶，将这几个戴着面具的年轻人的身影拉长。酒香、笑语、偶尔的争论（主要是苏槿和沈云辞关于酒里该不该加料），构成一幅无法复制的画卷。
今夜，星火已聚。他日，可否燎原？
而隐藏在更深处阴影中的沈云昭，默默按紧了腰间的软剑。北疆的警讯，敌国的渗透，朝堂的暗流……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平静的日子，不多了。
屋顶之下，被裴寂剑气所伤、秘密关押的刺客，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他似乎想说什么，关于“主人”，关于“北凛”，关于……那双在暗处注视着一切，与他接头的，属于“月下阁”的，冰冷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