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晦暗被无焰之火撕开一道缝隙。
富乐山废墟之上,九座微型祭坛如沉默的哨兵,燃烧着幽蓝的光。
陈默跪坐于祭坛阵列的中央,右眼紧闭,左手覆在胸口,静静感知着体内那颗“酒心”的搏动。
它的跳动并非血肉之躯的节律,更像是沉寂了千百年的亡魂在集体低语,每一次共振都精准地牵引着地脉深处那具被囚禁的瘦削躯体的微弱呼吸。
在他身后三步之遥,林语笙盘膝而坐,双掌平稳地轻击着面前的阴鼓。
鼓声不大,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七响为一轮,节奏如同深海的潮汐,稳定而坚韧。
忽然,平滑的鼓面之上氤氲起一层薄雾,雾气翻涌间,一幅模糊的画面渐渐显现:一口巨大的倒悬铜瓮之下,少年模样的川太公微微仰起头,那张干裂到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瓣艰难地开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尽管听不见声音,陈默却通过“酒心”的共鸣,清晰地“听”到了——快了。
这是“酉伯井”方向传来的心跳同步率,首次突破了维持封印的临界值。
陈默猛地睁开独眼,那只左眼中,熔金般的光华骤然亮起,光芒投射在身下的焦土上,仿佛瞬间点燃了一条看不见的引线,径直通往地心。
就在这时,一道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祭坛边缘。
是哑伯。
他苍老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枚青含着古朴锈迹的青铜小瓮,正是他不久前才从自己胸膛血肉中取出的那枚。
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陈默面前,将小瓮轻轻置于地面。
随即,他抬起枯瘦的右掌,以一种庄严而沉重的节奏,在自己胸口猛击了三下——三长两短,正是阴鼓秘传的起式。
做完这一切,哑伯在陈默惊愕的注视下,缓缓解开了自己破旧的衣襟。
衣物褪去,露出的是一具布满了纵横交错疤痕的胸膛。
那些疤痕深刻而古老,每一道的走向、每一个交汇点,竟与陈默身上由“酒心”催生出的酿纹如出一辙,仿佛是同一幅图纸的两个版本,一个烙印于新生,一个镌刻着过往。
林语笙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什么,失声道:“他不是守门的……他是上一代‘承契者’的残脉!”
真相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百年前,那位选择牺牲的承契者,并非彻底消亡。
他自愿割舍五感,将自己毕生修炼的酿纹与承载的七百零三位酿酒师的魂魄,尽数封入这枚青铜瓮中,化作一具只能等待、不能言语的活体信标。
他舍弃了自己的一切,只为等待一个真正有能力、有资格完成“双生祭”的继承者出现。
哑伯的使命,在此刻抵达终点。
那枚青铜小瓮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瓮口处,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袅袅升起。
仔细看去,那并非烟气,而是由无数微小、模糊的名字所组成的魂链,它如同一条有生命的藤蔓,笔直地指向地底深处,指向川太公被囚禁的方向。
陈默伸出左手,指尖刚刚触碰到那条魂链,一股灼热刺骨的痛感便瞬间传遍全身。
魂链如同活物般缠上他的手臂,与此同时,七百零三道声音跨越时空,在他的脑海中齐声诵念,汇成一句清晰无比的古老契约:“血不断,瓮不开。”
陈默站起身,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那柄以酒焰淬炼的短匕,锋利的刃口划过右手掌心,鲜血涌出,一滴滴坠落在祭坛中央。
诡异的是,血液并未向四周散开,反而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开始逆时针旋转,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漩涡。
漩涡之中,血线勾勒出一幅繁复而立体的星图状纹路——那是独属于承契者的“心契图腾”。
他转过头,独眼中金光流转,对身后的林语笙低声说道:“你要做的,不是帮我撑住仪式,而是让全城听见。”
林语笙重重点头,她抱起阴鼓,稳稳地将其置于“心契图腾”最核心的交汇点上。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陈默的样子,咬破指尖,将一滴心头血抹在鼓心。
随后,她扬起手,敲下了第八响——那一记在所有鼓谱中都未曾记载,也本不该存在的“破契之音”。
“咚——”
这一声鼓响,仿佛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刹那间,以富乐山为中心,一道无形的涟M漪向整个绵州城扩散开去。
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诡异:街道上的路灯开始忽明忽暗,夜空中盘旋的鸟雀僵直地停滞在空中,连桥下涪江的奔涌的江水,流速都似乎放缓了许多。
而在城市中无数个沉睡的家庭里,那些曾经饮用过“涪江生物”出品的伪酿的市民,他们的梦境在同一时刻被强行撕裂。
在光怪陆离的梦中,他们看见了自己早已逝去的祖先。
那些先人不再是模糊的记忆,而是清晰地站在一片由无数酒瓮组成的阵列之中,他们庄重地捧起酒碗,一饮而尽,而后,泪流满面。
几乎在同一瞬间,位于“涪江生物”地下的秘密实验室里,方士玄冥正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那一排巨大的机械心脏阵列。
突然,整个阵列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剧烈震颤,所有的警报灯疯狂闪烁。
监控屏幕上,由他亲手编写的、用于合成抑契剂的所有数据路径,被一股来源未知的强大频率强行覆盖、冲刷。
无数数据流在混乱中自动重组,最终汇成四个硕大的古蜀符号:“祭归,神退。”
“不!”玄冥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他疯狂地敲击着控制台,试图切断与地底酉伯井的连接。
然而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意识正被一股庞大的力量反向抽取——那些被他囚禁在抑契剂中,炼化为“酒母”的无辜亡魂,正借由“酒心”的全面共鸣,集体苏醒,并向他发起了反噬!
他骇然抬头,望向实验室中央那个巨大的培养舱。
舱中,被各种管线束缚的少年川太公的躯体,那张本应毫无生机的脸上,嘴角竟缓缓地、缓缓地扬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
就在这一瞬,整栋大楼的电力系统彻底瘫痪,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通风管道中,开始飘散出一股淡淡的、类似于苦杏仁的奇特气味——那是抑契剂在共鸣中被彻底挥发殆尽后,灵魂复苏时所散发出的、独有的腐香。
当东方天际终于破开第一缕晨光时,富乐山上的仪式也落下了帷幕。
陈默力竭地仰面躺倒在地,他全身的皮肤在经历了无数次龟裂与愈合之后,那些赤红的酿纹已经不再浮于表面,而是深深地烙印进了骨骼之中,形成了一套完整而神圣的“心契铭文”。
他睁开独眼,疲惫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山下便利店的方向——透过明净的玻璃橱窗,货架上所有品牌的酒瓶,无论白酒、红酒还是啤酒,竟自动排列成了一个微缩的“心形瓮阵”,连最廉价的工业啤酒瓶身都在微微震颤,仿佛在朝圣。
远处,涪江大桥的桥洞下,终日疯癫醉卧的千杯猛地坐直了身体。
他抓起身边半瓶浑浊的劣质白酒,狠狠灌了一大口,眼神中却不再有丝毫癫狂,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肃穆。
他喃喃自语:“该轮到我们酿酒了。”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阿卯独自站立于江岸边。
他摊开手掌,掌心那枚心形的印记正散发着滚烫的热量。
他侧耳倾听着风中传来的、只有他能听见的呼唤,轻声呢喃:“我听见了……他们在等我们回家。”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平静的江面倒影之中,陈默的身影与一个伟岸的川太公虚影并肩而立。
两人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隔着千年的时光,同时抬起手,在水天之间隔空相握。
地底深处,酉伯井内,一声久违的心跳重新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九次强搏后的骤然停顿,而是平稳、有力,真正属于活人的律动。
天光破晓后的第三刻,富乐山废墟的祭坛余烬仍在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