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未近前，只见他向云苏略一拱手，随即抬手指向泊在不远处已经不算浅水区的几艘形制精良、吃水颇深的漕船，帆影间隐约可见‘邬’字徽记。
慕容妱澕后来才知道，那也算是云家的商船。
云苏微微颔首，黑衣人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隐入人群。
慕容妱澕正望着那船帆出神，忽闻身侧传来一个苍老而微带颤抖的声音：“女郎…女郎可是自江南而来？可曾…可曾见过我那孩儿？”
慕容妱澕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妪在晨光中倚着石墩。满头银发如霜，黝黑的面庞上沟壑纵横，那是长年风吹日晒与岁月雕琢的印记。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身形佝偻，唯有一双眼睛，虽已浑浊，但仍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期盼。
“我……是从洛阳来的。”慕容妱澕带着些许歉意的轻声回答。
“哦…洛阳啊…”老妪眼角的皱纹颤了颤，脸上那点微弱的希冀之光瞬间黯淡下去，如残叶坠入寒潭。她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喃喃着，“原来是这样……”便欲转身离去。那背影在喧嚣码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萧索。
慕容妱澕心生恻，忙上前一步唤道：“阿婆留步！唤我阿妱便好，不知……不知阿婆贵姓？”
那老妪闻言，缓缓走到码头边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墩旁坐下，声音低哑：“老身……娘家姓钟，也是洛阳人士。”她说话的时候，还在以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石墩。
“洛阳？”慕容妱澕微讶，“您一个人来此？”这里可是入海口，相去甚远。
钟阿婆摇摇头，目光投向河面：“原也不是一个人，年轻时嫁了个在漕上讨生活的汉子，他跟着船队走南闯北，后来……后来就在这顺江临海的大城里安了家。”
慕容妱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想起云苏说过，最近还算大的城离此便尚有数里之遥。眼前这位步履蹒跚的老妪，竟独自走了这么远的路，只为在这码头枯坐？
她走到钟阿婆身旁的石墩坐下，轻声问道：“钟阿婆，您……为何独自走这么远路，来这码头上坐着？”
钟妈妈沉默片刻，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红绳仔细系着的物件，紧紧攥在手心。她缓缓摊开手掌——那是一枚莹润洁白的不规则形玉珏，月牙般的玉身系着褪色的吉祥结。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指，无比轻柔、无比珍重地抚过玉珏光滑的表面，仿佛在抚摸婴孩娇嫩的脸颊。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中似有水光闪动：“老身……在等我的儿。”玉珏在她掌心微微润发而亮，映出她眼底的泪光。
慕容妱澕不太能理解：“您在家等儿子也是一样的，何必大老远的辛苦跑这一趟？”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怎地会不识得归家的路途？
钟阿婆布满皱纹的手背，悄然滚落一滴浑浊的泪珠，砸在紧握的玉珏上，洇开一小片深色：“老身……已许多年未见吾儿了。”
慕容妱澕心头一紧，不好的预感如阴云般笼罩。
未及开口，钟妈妈那低哑的声音又起，带着无尽的追忆与哀伤：“那年春分，他跟了他过世阿爷的老路，随漕船下了南，起初，隔三差五便有家书捎回，报个平安，那些书信里还夹着所到之处的花草……”她喉间哽着沙哑的呜咽，“可后来…后来那信儿，就断了，最后一封…”
钟阿婆颤抖的手指摩挲着玉珏，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信上说，在南边瞧见了五彩斑斓的海贝，稀罕得紧，定要带几枚串串珠帘，回来给老身瞧瞧……”她抬起泪眼，望着浩渺的河面，喃喃道，“傻孩子…阿娘哪会真的稀罕什么海贝？做娘的，只盼自己的孩儿能平平安安归家啊…”
钟阿婆以指腹反复摩挲玉珏边缘，仿佛要把那些未尽之言都揉进温润的玉髓里。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慕容妱澕心中默诵，望着石缝间蜿蜒的晨露，忽忆起临行前表姨嬷嬷执灯为她缝补护心镜的丝绦，似乎眼前也能浮现当年钟阿婆灯下为儿缝衣的孤影。
海上风波险恶，游子一去字书不再复返，当真是‘渐行渐远渐无书’，此中牵挂煎熬，生死难料，人间至苦，岂是外人能道？
念及此，慕容妱澕不由得庆幸自己离府时执意要留下了书信。表姨嬷嬷那般周到，想必也会替她在慕容府周全安抚。否则，家中亲人若如钟阿婆这般日夜悬心，她心中如何能安？
慕容妱澕心中酸楚，敛衽蹲身，平视着钟阿婆泪痕未干的双眼，一字一句郑重道：“钟阿婆，阿妱此去，会有南行，可尚无定日，归期亦难定，但若有机缘得见令郎，必当转告：无论天涯闯荡，功成与否，家乡故里，总有一盏孤灯，夜夜为他长明！”
这大概也是许多人的期盼吧。
钟阿婆闻言，枯槁的双手猛地攥紧妱澕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妱澕微微吃痛。
钟阿婆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女…女郎！你当真…当真要去南边？!” 得到妱澕笃定的颔首，老泪瞬间纵横。
她颤抖着，几乎是虔诚地将那枚系着褪色同心结的温润的不规则玉珏放入妱澕掌心，用尽力气合拢她的手指，玉身还带着体温：“好孩子…若…若真有那造化，你见了他…把这个…交给他，玉珏内侧…刻着他的乳名…”她泣不成声，“告诉他，阿娘……阿娘一直在等他回家，大恩……老身来世结草衔环…”
话音未落，钟阿婆竟颤巍巍地要屈膝下拜！
慕容妱澕大惊，慌忙用力托住钟阿婆双臂：“钟阿婆使不得！折煞小辈了！”两人这一番推拒拉扯，动静自然惊动了不远处正与人叙话的云苏。
云苏身形一闪已至近前，视线扫过泪人般的钟阿婆攥着妱澕衣袖的枯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