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圆儿也是后来听父母说起,他出生那天,正赶上农历正月十五,天上还飘着雪花。
一家人都高兴,就围着老爷子黄有福让给起个名字,老头儿随口玩笑说,今儿个是元宵节,这孩子怕不是个汤圆儿投胎到了咱这儿了吧?那不如,小名就叫‘汤圆儿’好了。
于是,他的小名就叫了汤圆儿。
黄国庆又说,爷,总得有个大号,将来上学还是要用的。
黄有福一咂嘴,说,既然伴着下了一场雪,那就叫,黄降吧。
老头儿向来不走寻常路,黄国庆也早就习惯了。大家高兴的是,当了太爷的黄有福给孩子起了名,黄家的第四代也正式登场,管他汤圆儿也好,黄降也罢,也不过是各有天命的一辈子而已。
汤圆儿出生的那年,正赶上土地承包到户。
等他大了点儿,能听得懂话了,他才听大人说起,据说在他出生前没多久,有个叫安徽的地方,一个小村子里的几个农民,胆大包天地把集体的土地给私下分了。只不过在那个年月,信息传递不够快,一段时间以后,这件事情才在报纸、广播和收音机上蔓延开来。
这件事,就像是冰面上被凿出的裂痕一般,慢慢无声地向周围辐射。
那时的世界,似乎永远都慢吞吞的,消息传递也是。
汤圆儿听大人们讲起这件事时,也才几岁。所以从他有记忆开始,大集体大锅饭这些,虽然是大人们嘴里谈论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离他很近,至于意义,似乎却不太大。
尤其是像元庄村这样的地方,就是一个过路的镇店,地处平原与丘陵交界,一条土路通着四十里外的县城,于他而言,人们嘴里偶尔说起的‘进城’,就已经是一件天大的远行事件了。
破烂和修补,才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跟别的小孩儿的天马行空不同的是,汤圆儿从小就不曾想过离开自己所住的这个地方。他几乎难以想象,村镇以外,还有完全不同于这里的另一个世界。
这里就是整个世界。他的世界,也是所有人的世界。
也只有每次他偷偷地爬到那棵老楝树的顶上,双手紧紧地抱着树干骑在树杈上用力地眺望那个没有尽头的远方时,他才会偶尔觉得,村子,是有点儿小。
最好的是夏天的暴雨之后。
地上的尘土很快会干,但树身仍旧湿滑。可这根本阻挡不住他爬到老树顶端的决心和脚步。
因为雨后除了可以看到七彩斑斓的彩虹之外,还能清晰地看见映嵌在天边晴空里,传说中的,老北山。
极其清晰,细腻,墨蓝色的轮廓线条。甚至崖边歪斜杵着的一棵棵老松树,都是那么的神秘美丽。
汤圆儿没亲眼见过山。
但听爹妈他们说,这种拔地而起的巨物,就叫山。
那上面不光长着各种灵芝仙药苍松翠柏,还生活着很多自己从未见过的神仙和动物。
对他来说,能上趟老北山,就是这辈子的一个奢望。
黄家在村里是独门独户。
太爷本有仨儿子,据说打仗的时候死了两个大的,太爷也鲜少提起他们,只剩下汤圆儿的爷爷黄广路。
太奶汤氏,奶奶桂氏。父亲一共姊妹弟兄五个,按着‘庆昌盛锦绣’起的名字,父亲是长兄,下面还有两个小叔和两个小姑。
汤圆儿是黄家第四代的长子长孙,自然也就成了众人呵护的宝贝。
所以每次他去爬树,原本被太爷指派来看着他的两个小叔,不光拗不过他的那张小嘴儿,而且无一例外地最终也会沦为在树下为他把风放哨的‘看守’。
要是远远地看到太爷,爷爷或是父亲来了,警报就会被他俩提前拉响,汤圆儿就会快速地溜下树来,以免去一顿毒打。
这个1+2的组合,安全且牢固。
“汤圆儿,看够了没??下来吧。”
二叔黄国昌在树下仰着脑袋,压着嗓子朝上面叫道。
“再看会儿再看会儿,一会儿……咦?二叔,那个‘稀毛’,咋领着那么多人,跟唱戏一样……”
“稀,稀毛?”
黄国昌没听明白,纵起身抱着树,往上爬了一截……
“吆!还唱个鬼的戏!罗秃子领着人来打仗哩!!国盛,快,快去敲钟!!汤圆儿,坐在树上不准动!一会儿我来接你!!”黄国昌一边说着话一边麻溜儿地蹦下了地,跑开了。
“知道了!”
汤圆儿脆生生的答应着,心里美滋滋的——哪还有比这个地方更安全,热闹也看得更清楚的地方?
罗秃子是西边罗家庄的,大号叫罗援朝。父母早死,从小过继给了他单身的叔叔当儿子。可惜这个玩意儿天生是个坏种,打小偷鸡摸狗坑害乡邻,谎话连篇满嘴跑火车。不到十岁时就捣蛋割断了拴牛绳,差点要了他叔的命。十三岁撬粮库偷盗被抓住,他叔哭天抹泪地给人下跪,好不容易把他保回来,谁知道刚转个身他就骗了同族一个奶奶家的布票,拿去跟人折换了酒票,供销社里买酒又喝了个酩酊大醉。
老太太嚎啕大闹,他叔又腾了家底儿赔了人家,自己也气得卧床不起,不久便一命呜呼了。
惹是生非撺掇不睦于他来说,绝对的天赋异禀。
罗家庄全村一百五十多口人,一姓同族,全都一个祖宗老子,不出五服。他叔不在以后,大伙儿本就想着多帮衬些,再加上这个家伙平日里嘴甜舌滑,两张面孔,很是善于来事儿笼络人,所以煽动罗家庄跟外村打仗的事儿,基本上每次都有他。
汤圆儿蹲在树顶上,眼瞅着这帮人拿着棍棍棒棒,凶神恶煞的叫嚣着到了村口。
村子里的破钟一响,瞬间也集聚了几十号人。
人们手里攥着烤烟用的竹竿、铁锹、农具,一样不落,活生生就是一幅农民起义的画面。
两帮人在村口接上了火,没说几句撩开了棍棒就干了起来。
棍棒抡在人身上的闷响伴着不时传出的哀嚎叫骂,人群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
正打的热闹的当口,汤圆儿抬眼远远地看见两个穿着军绿制服骑着自行车的人,从远处飞驰而来。
到了人群的外围,两人把自行车往路边上一丢,其中一人伸手从腰里面掏出一把‘盒子炮’来,朝着天上“啪啪”放了两枪,人群登时便被吓愣在当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汤圆儿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那两个拿枪的人,但他知道,这肯定就是‘乡里’来的人,大概叫,民警。
村长吕劳五也急匆匆赶了过来,加上有了刚刚到的两个拿枪的撑腰,便骂骂咧咧地先把所有人手里的家伙什儿全部下了,堆在了地上。
也不管你龇牙咧嘴不服不忿的,红着眼睛擦着鲜血的,全部都叫原地抱头蹲下,这才开始上起政治课来。
民警咬牙切齿地讲了好一会儿,吕劳五又叉着腰补充了一大篇。
汤圆虽听不太懂,但他大概能肯定的是,跟自己每次调皮捣蛋,上树掏鸟,或是打烂了谁家的锅碗瓢盆,回到家后受的待遇是一样的,骂呗。
最后罗秃子和夏得板被反剪着手带走了。
后来听大人们说,原来是昨天夏得板在大集上盯着一个姑娘看,罗秃子瞧不起他那德行,骂了一句‘牲口’。夏得板不尿他,便张口骂了回去,说整个元庄村的人都觉得他罗秃子才是牲口;而罗秃子回去跟全村人翻葫芦说,夏得板和元庄的人都骂罗家庄人,是一窝牲口……
为这事儿后来村里还开了全村大会,说是国家要开始‘严打’,很多词儿虽然也都听不太懂,但总之是警告大家消停点,土枪土炮要收缴上去,以后再参与群殴打仗,就得坐牢之类的话。
也就是在后来长大了,汤圆儿才听说了‘战斗民族’这个词。反正在他的眼里,战斗民族一定就是指我们中国人——敢红着眼睛跟一切艰难困苦,跟一切不顺眼都拼了命地作斗争,且无一例外地最终都取得了胜利。
几千年的历史延续传承,我们一路战斗了过来,这,就是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