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停在营地入口，为首的青年却并未如众人预想般带人闯入。
他身姿挺拔，玄色制服的领口系着银白穗带，衬得那张干净的脸庞愈发清俊。
见营地里一片死寂，他忽然叹了口气，抬手示意身后的弟子放下肩上的物资箱。
“各位别怕。”
他往前迈了两步，目光扫过那些瑟缩的身影，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歉意：“我知道，姬家外门曾有人在此作威作福，抢过你们的粮食，伤过你们的人。那些事，是姬家的错。”
青年对着营地深深一揖，动作郑重：“祖父已将那些害群之马废去修为，逐出姬家。今日我带弟子来，不是来耀武扬威的，是来赔罪，也是来帮忙的。”
他侧身指了指身后的物资——数十个木箱敞开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糙米、伤药，甚至还有几匹御寒的棉布。“这些东西，是姬家的一点心意。粮食管够，伤药尽管拿，若有人生病，我带的医修也能帮忙看看。”
营地里的气氛松动了些，却仍没人敢上前。
圆真在一旁看得稀奇，捅了捅逸尘的胳膊：“这小子……倒还不错。”
逸尘没说话，只是望着那青年。
玄色制服上绣着的姬家图腾让他觉得扎眼，可对方眼底的坦荡，又让他想起了舅舅姬云炎。
青年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望过来，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
笑容很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快步走到逸尘面前，拱手行礼：“帝婿。
逸尘挑眉，没回礼。
青年却不在意，反倒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亲近：“说起来，你是姑姑的儿子，我觉得……称呼你轩辕更好。”
轩辕二字猝不及防刺入逸尘心口。
他猛地抬眼，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冰：“阁下是？”
“在下姬凌澈。”
青年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家父是姬家四门的姬云岫。按辈分，我该称你一声表弟。我常年闭关，极少踏出家族，连你与帝女的订婚仪式都未能到场，实乃为兄之过。”
逸尘忽然笑了，“姬公子说笑了。我与姬家，并无任何关系。”
姬凌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没退缩。他望着逸尘，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像是在说一段尘封的往事：“姑姑还在的时候，我总爱缠着她。她是姬家云字辈最小的幺女，其实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性子沉稳得像个小大人。那时候我顽劣，总爱在后山闯祸——掏了长老的灵鸟蛋，或是把药圃里的仙草当野草拔了，每次被祖父抓包，都是她站出来替我顶缸。”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制服上的银穗，眼底泛起暖意：“明明她自己也才半大的孩子，却板着脸对祖父说‘是我带凌澈去的，要罚就罚我’。转过身来，又会敲敲我的脑袋，凶巴巴地说‘下次再胡闹，我就不护着你了’，可下次我闯了更大的祸，她还是会把罪责揽过去。”
“有一回我偷偷溜出姬家，想去看花灯，被族中执事逮住，差点被按家规打板子。是姑姑跪在祠堂门口，说愿意替我受罚，硬生生挨了三十下藤条，疼得站都站不稳，却还笑着对我摆手，说‘不疼’。”
逸尘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这些鲜活的细节，像第一次被点亮的烛火，照出了母亲留在世间的另一副模样——不是那个在逃亡路上日渐憔悴的妇人，而是个会护着晚辈、带着点倔强的少女。
“祖父……”
姬凌澈顿了顿，喉结滚了滚，“祖父这几年，几乎夜夜守在宗祠，对着姑姑的牌位发呆。他总说，当年若是.......”
他抬眼看向逸尘，眼底带着恳意：“这次得知仙魔交汇处遭难，是祖父亲自点的头，让我带物资过来。”
逸尘听完，低低地笑了起来，“姬家主如今倒学会做好人了？”
他扫了眼不远处正在分发物资的姬家弟子，语气嘲讽：“三年前姬家外门在此作威作福，强抢民女，杀人放火，把凡修逼得哭爹喊娘时，怎么不见他老人家‘积极’一回？如今见女帝亲自主持仙魔交汇处的事，便巴巴地送米送药——”
逸尘往前一步，目光直刺姬凌澈，字字都带着棱角：“是想借着物资讨个好？还是算准了我成了仙宫帝婿，值得姬家放下身段来攀附？姬家主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比当年追杀我们时，精进多了。”
姬凌澈的脸瞬间涨红，攥着银穗的手指关节泛白，显然是动了气。
但他还是压下了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急切的辩解：“轩辕，你不能这么想祖父！他是真的知道错了，这三年来，他鬓边的头发是一夜夜白的，宗祠里的灯是彻夜亮的，有时候对着姑姑的牌位能枯坐一整天，连饭都忘了吃……”
“他不是因为你如今的身份才做这些，”姬凌澈的声音发颤，却字字恳切，“他总说听见姑姑在哭，说对不起你爹娘，对不起你。这次送来的物资，是他亲自清点的，连米都要挑最饱满的，伤药要选药性最温和的，连棉布都要摸三遍....”
他望着逸尘，眼底泛起红丝：“他还说，他知道你心善，见不得这人间疾苦，才守在这仙魔交汇处救死扶伤。你有这份救世之心，姬家是你的本家，该帮衬一把——总不能事事都让仙宫出头，让外人说你仗着帝婿身份，掏空仙门家底。”
“祖父说，‘轩辕想做的事，只要是对的，姬家就该托他一把，不能让他因为咱们这些旧事，在外面为难’。这些话，难道是装出来的吗？”
逸尘的冷笑卡在喉咙里，指尖的力道忽然松了。
他望着营地里那些领了米、正对着姬家弟子道谢的凡修，又想起姬苍梧跪在大殿里老泪纵横的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疼。
姬凌澈见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时，一支玉簪静静躺在其中。
簪身是温润的羊脂白玉，雕着几朵半开的玉兰，簪头缀着颗小小的珍珠，虽不算华贵，却透着一股细腻。
“这是姑姑的东西。”
姬凌澈捧着锦盒递过去，声音放得极轻，“是她年少时偷偷攒了三个月月例，托人打的。她特别喜欢此物，说将来若是有了女儿，就给女儿簪上；若是有了儿媳，便当作见面礼。”
他望着逸尘，眼底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姑姑没能亲眼见你和帝女订婚，这簪子……放在你这里或许更合适。将来大婚时送给帝女，也算是……算是婆婆对儿媳的一点心意吧。”
营地里的风忽然静了，篝火噼啪的声响格外清晰。
逸尘望着那支玉簪，仿佛能看见母亲年轻时坐在窗前，摩挲着簪子笑的模样——那时她还没经历逃亡，还没被家族追杀，还是个会为一支簪子雀跃的少女。
他的喉结滚了滚，想说“我不需要”，舌尖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姬凌澈见他不动，便将锦盒轻轻放在旁边的石头上，退后两步：“东西我留下了，收不收随你。祖父说，若是你肯要，便再好不过；若是不肯，也没关系……就当是替姑姑，再看你一眼。”
逸尘的目光在玉簪上停留了许久，终是伸出手接过锦盒。
“多谢……表哥。”
这声“表哥”说得极轻，却让姬凌澈猛地抬起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笑着点头，眼眶微微泛红：“该做的。”
姬凌澈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身后的弟子朗声道：“留下三名医修，再挑十个身手好的，守在营地外围。凡修们手无寸铁，夜里若有邪祟靠近，立刻出手护着——出了差错，唯你们是问！”
“是！”
弟子们齐声应道，动作利落地点出人手，余下的人则整齐地列队待命。
姬凌澈又回头看了逸尘一眼，脸上带着释然的笑意：“这里有我们的人帮衬，你且宽心。若有需要，随时让医修传讯，姬家库房里的药材，还能再调一批来。”
逸尘颔首，没再推辞。
玄色的队伍很快消失在夜色里，留下的姬家弟子已经开始帮着搭建防御法阵，医修则提着药箱走向伤患区，动作间带着世家子弟的严谨，却没了半分往日外门的骄横。
“这小子，倒是个明事理的。”圆真凑过来说道。
逸尘没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他们离开。
篝火旁，凡修们的笑声渐渐高了起来，混着药香与米粥的热气，在夜风中慢慢散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