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脚踹开神婆的门,背上的奶奶几乎没了呼吸。屋里漆黑一片,只有香炉底下一缕灰烬还冒着烟。我靠着墙滑坐在地,右眼像被火烫过一样疼,视线边缘还在闪动那些蛇爬行的轨迹。
地上有道裂痕,从门槛一直延伸到屋子中央。我用桃木残片在奶奶周围画了个圈,把她轻轻放进去。她嘴唇发紫,手指蜷着,像是临死前抓过什么东西。我没时间多想,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低声念起净心咒。
三遍念完,屋里的空气沉了下来。香炉里的灰突然动了,一粒一粒重新排列,拼出半个符纹。我没敢碰它。刚才在外面靠右眼看穿蛇阵才逃出来,现在这眼睛还在跳,掌心那几道指甲划出的痕迹隐隐发热。
我抬起手,对着昏暗的光看那几道痕。它们和我在林子里记下的蛇行路线一模一样。我撕下墙上一张黄符,用指尖沾着血把那图案拓上去。刚画完最后一笔,符纸就卷边焦黑,啪地掉在地上。
屋角传来一声轻响。
是竹杖点地的声音。
神婆从里屋走出来,披着一件褪色的蓝布衫,头发全白,眼睛闭着。她走到我面前站定,没说话,只伸出枯瘦的手,递来一只龟甲和一根银针。
我盯着她。
“你要我做什么?”
她不动。
我低头看那银针,尖端泛着青光。龟甲上有裂纹,像干涸的河床。我想起父亲死时脖子上的鳞片,想起衣柜里那张写着“她不该活到今天”的照片,想起昨夜百条白蛇围着我游走成阵。
我捏起银针。
刺进指尖。
血珠冒出来,我让它滴进龟甲。
血落下去的瞬间,没有散开。它贴着甲面缓缓移动,先是一道细线,接着弯折盘绕,最后昂起头,变成一条完整的蛇形。蛇眼的位置,两滴血突然变红发亮,直勾勾对着我。
神婆睁开了眼。
“要破咒,需怀蛇胎还债。”
我的手抖了一下。
“什么蛇胎?”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龟甲上的血蛇。那蛇竟微微扭动了一下身子,仿佛还活着。
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墙壁。脑子里一片空,可身体还记得恐惧——小时候半夜醒来,看见父亲棺材缝里渗出黑液;奶奶被弹飞时嘴角流血;还有那晚窗上浮现的指纹,一步一步往屋里爬。
“不可能……”我说,“我是人,不是容器。”
话音未落,奶奶突然咳了一声。
她睁开了眼。
她猛地坐起来,一眼就看到龟甲上的血蛇。她扑过来,一把打翻龟甲。碎片炸开,四处飞溅。
其中一片落在地上,映出一道影子。
是我的影子。
但我小腹高高隆起,衣服绷紧,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动。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翻身。
我低头看自己的肚子。平坦,冰冷,什么都没有。可那片碎甲上的影像还在,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见皮肤表面浮现出淡淡的鳞纹。
我伸手去摸。
指尖刚触到腹部,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嘶鸣。
不是从外面来的。
是从里面。
神婆弯腰捡起最大的一块龟甲碎片,吹去灰尘,放在掌心看了很久。
“这不是诅咒的终点,而是偿还的开始。”她说,“你不是受害者,你是容器。”
我不说话。
她说:“苏家烧的是白蛇王族,那一把火引来的不是怨,是命债。你父亲烧了它,你就要替它生下一个灵胎。不完成这个过程,你活不过十八岁,整个苏家血脉都会断绝。”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眼里有蛇影。”她指着我的右眼,“八岁那年,你就在祠堂见过它的真身。你以为那是幻觉,其实是认主仪式。它选了你。”
我摇头。
“我不信。”
“你已经信了。”她说,“否则你不会在蛇阵中看出符路,不会用血拓印轨迹,更不会在破结界时说出那个‘破’字。那是灵语,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说出口。”
我喉咙发干。
“如果我不做呢?”
“你奶奶会死。”她看向靠墙坐着的老人,“她刚才不是昏过去,是魂被抽走了半条。她用自己的命为你挡了一劫。你现在回头,她立刻就会断气。”
奶奶喘着气,抬手想拉我,却够不到。
我跪在地上,手指抠进地板缝隙。我知道我没有选择。
“怎么……开始?”
“子时。”她说,“后山石碑下,你独自前往。不能带任何护身符,不能念咒,不能见光。你会见到一条白蛇,它会进入你的身体。从那一刻起,蛇胎就开始孕育。”
“它……会吃掉我吗?”
“不会。”她说,“它是来借你而生,不是来杀你。但过程中你会痛,会发烧,会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有人撑不住,在第七天就疯了。也有人挺到第十七天,最后产下一个透明的卵,胎死腹中。”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血还在流。
“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还有一夜时间准备。”她说,“明天这个时候,你就不能再回头了。”
屋外风停了。
连虫鸣都消失了。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奶奶身边。她抓住我的手腕,力气不大,但很紧。
“别去……”她声音微弱,“女娃不能承这种咒……换命……换命啊……”
我又想起衣柜暗格里的那句话:“她不该活到今天。”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
我一直都是被安排好的祭品。
神婆走到门口,拉开一道缝。月光照进来,落在她的鞋面上。她没回头。
“你可以恨,可以怕,但你必须去做。”她说,“否则所有人为你付出的代价,全都白费。”
我坐在地上,靠着墙。
右手一直放在腹部。
那里还是平的。
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来了。
不是在皮肤外。
是在血里。
在骨头里。
在每一次心跳之间。
奶奶闭上了眼,呼吸变得平稳了些。香炉里的灰不再动,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我盯着地面那片碎甲。
上面的幻影消失了。
可我知道它还会回来。
明天子时,我会去后山。
我会放下桃木剑。
我会脱下护身符。
我会等着那条白蛇爬上我的身体。
然后。
它会钻进来。
我会开始怀孕。
怀一个不属于人类的胎。
屋里很静。
我的手指还在抖。
但我不再问为什么了。
我只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能活下来吗?
没人回答。
烛火晃了一下。
一滴蜡油落下,砸在龟甲碎片上,发出轻微的“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