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青铜棺前,望着那具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子,仿佛看见了镜中的自己——却又不是。她的眼白如瓷,蛇鳞自额角蔓延至脖颈,嘴角的笑容僵硬而诡异,像是被谁用针线缝出来的。
“你……是谁?”我的声音发颤。
她歪着头看我,动作轻柔得像在梳理长发:“我是你啊,苏世晴。只不过,我是那个本该死去的魂魄,被白家养在这棺中二十年,只为等你归来。”
我不由后退一步,却被柳玄稳稳扶住肩膀。
“别信她。”他低声道,“白家以‘双生契’分裂婴儿魂魄,一半寄于活体延续血脉,一半囚于阴地炼化灵引。她已非纯粹之人,而是怨念与咒术交织的傀儡。”
可她说出的话却像刀子般刺进我心里:“你小时候发烧三天不退,是奶奶抱着你在祠堂外跪了一夜;你十岁那年掉进井里,是爷爷跳下去把你捞上来,自己落下了风湿病……这些事,只有真正的‘你’才会记得。”
我浑身一震。
那些记忆,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她是如何知晓的?
“因为你是我。”她缓缓伸出手,指尖泛着青灰,“我们本是一体。你活着,享受阳光、亲情、自由;而我,在这黑暗里听着虫爬鼠咬,数着心跳等死。你说,公平吗?”
我没有回答,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公平吗?我从不曾选择出生,也不曾选择成为谁的祭品。可此刻面对另一个“我”,我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不欠你”。
“杀了她。”柳玄突然开口,语气冷峻如冰,“若让她与你相融,白家便可启动蜕骨阵,借你之身完成复活大典。”
“相融?”我猛地看向他。
“双生契的最后一环,就是两魂归一。”他目光沉沉,“你以为白家为何一直不动手?他们在等你主动踏入此地,心神动摇之时,便是契约重启之刻。一旦你们接触,她的怨气将吞噬你的意识,你将成为白家的新容器。”
我终于明白。
这不是救援,是陷阱。
从姜凤兰上门那一刻起,一切都在引导我来到这里——听见“奶奶”求救,看见“自己”的苦难,激起同情与愧疚,最终让我自愿走向融合。
“所以……你们根本不想杀我?”我抬头看向棺中女子,“你们要的是‘完整’的我。”
她笑了,眼泪从全白的眼眶滑落,滴在地上竟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你以为我想变成这样吗?”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我每天都在喊你的名字!可你听不见!你吃着热饭,睡在暖床,而我连哭都发不出声!现在你说我不该存在?那你告诉我——谁该死?!”
最后一句如雷贯耳,震得我脑中嗡鸣不止。
我闭上眼,任泪水滑下。
或许我真的该死。
或许我早就该死。
若当年死的是我,奶奶就不会日夜担惊受怕,爷爷不会为护我而亡,柳玄不会被困五百年不得化蛟,更不会有今日这场劫难。
但就在我心神溃散之际,腰间的柳灰骤然灼烧起来,一股清香直冲鼻腔,将我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记住你是谁。”柳玄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是苏世晴,是爷爷用命换来的生路,是奶奶熬尽心血养大的孩子,是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女人。你不欠任何人以命偿还。”
我睁开眼,直视那具“我”。
“你说你是我,可真正的我,会为了亲人拼命活下去;真正的我,会在黑暗中仍相信光明;真正的我,不会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取自己的解脱。”
我一步步向前,不再退缩。
“你不是我。你是白家制造的怪物,是执念堆砌的影子,是你以为的‘另一个我’——但你从来都不是人。”
话音落下,我抬手抽出贴身携带的镇魂钱,狠狠划向掌心。
鲜血滴落在地,正好落在供桌残骸之上。
“我以苏家血脉立誓——今日斩断因果,破尔邪契,令尔永堕幽冥,不得转生!”
刹那间,血光冲天。
那具“我”发出尖锐嘶吼,脸上蛇鳞片片剥落,露出底下腐烂的皮肉。她疯狂扑来,却被无形之力挡在半空,如同撞上一道看不见的墙。
“不——!我是你!!”她咆哮着,身体开始扭曲变形,四肢拉长如蛇尾,脊椎节节凸起,整个人竟化作一条半人半蛇的怪物,张口喷出黑雾。
柳玄冷哼一声,手中蛇形符印再现,青光暴涨,与黑雾激烈碰撞。
“快!趁她还未完全转化,毁掉棺底铭文!”他喝道。
我强忍恐惧,扑向青铜棺。棺底刻着一圈古老文字,正是“双生契”的核心咒语。我举起镇魂钱,顺着纹路狠狠刮去。
每刮一下,那怪物便惨叫一声,身上裂开一道血口。
“住手!!”它怒吼,“你毁不了我!只要苏家还有血脉,我就永远存在!”
“那就让苏家从此绝嗣!”我咬牙继续刮刻,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浸透衣袖。
终于,最后一笔断裂。
整口棺材剧烈震动,轰然炸裂,碎片四溅。那怪物仰天长啸,身躯寸寸崩解,最终化作一团黑烟,被卷入地下裂缝之中,消失无踪。
祠堂陷入死寂。
唯有风穿梁柱,吹动残灰如雪。
我瘫坐在地,浑身脱力,掌心伤口深可见骨。
柳玄走来,蹲下身,轻轻握住我的手。一道清凉气息涌入伤口,血止住了,新生的皮肤缓缓覆盖伤处。
“你做得很好。”他说。
我抬头看他:“她……真的死了吗?”
“她的执念已散。”柳玄摇头,“但双生契的根源未除。只要白家还存一人,类似的仪式就可能再次开启。”
我苦笑:“所以我这辈子,都无法真正安宁?”
“不必。”他站起身,望向门外渐暗的天色,“只要你还是我的弟马,我就不会让任何人动你分毫。”
***
三日后,我家恢复平静。
奶奶醒来,精神矍铄,仿佛年轻了十岁。她不再提往事,只是每日清晨都会在院子里洒一把粗盐,嘴里念叨:“清净清净。”
姜凤兰的儿子也奇迹般归来,说是中途被人骗去工地打工,如今才逃出来。他儿媳妇苏醒后第一句话便是:“娘,我梦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走了,她说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没问细节,只将三块木牌重新挂好,中间那块终于写下名字——“柳玄”。
香火日盛,十里八乡的人都说“苏仙姑”灵验非常。有人送来供果,有人磕头谢恩,更多人是带着满腹冤屈而来。
我一一接待,依柳玄所授之法行事。渐渐地,我也学会了分辨真假邪祟、识破人心诡计。
唯有那晚的经历,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包括柳玄离去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以为你杀了她?不,你只是把她封进了你自己心里。终有一天,你会听见她的声音——那时,你要怎么回答?”
夜深人静时,我常坐在堂屋,看着牌位前袅袅升起的香烟。
有时,我会觉得那烟的形状,像极了一个女孩的轮廓。
她静静站着,不说话,也不靠近。
我只是偶尔抬头,轻轻说一句:
“我知道你在。”
然后继续写我的符,点我的香,守我的道。
因为我知道,活着的人,必须走得更远。
哪怕背负着两个灵魂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