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堂,吹得檐下木牌叮当作响。我坐在堂屋中央,面前摆着三张黄纸、一支朱砂笔,还有一把从厨房取来的薄刃小刀。
柳玄说的三件事,第一件沐浴净身已做完,第二件血书却迟迟难以下笔。指尖划过刀锋,一滴血珠渗出,落在纸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以血为契,通幽达冥。”我低声念着白日里柳玄教我的咒语,咬牙又割深了些,让血顺着笔尖缓缓流淌。
第一道血书供于“家护”牌前。
我闭眼默念:“祖宗庇佑,护我宅院安宁,护奶奶长命百岁。”话音落下,那滴血竟微微颤动,仿佛有生命般在纸上延展成一道符纹。香炉中的残灰轻轻一跳,似有回应。
第二道血书置于“路位”之下。
“四方邪祟不侵,来者明心见性,去者不得反噬。”写完这句时,手腕上的蛇鳞忽然发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睁开眼,发现门外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人影——可再定睛看去,却又空无一物。
第三道,供于柳玄的牌位之前。
这一张最难写。我不是怕流血,而是怕写下之后,便再也无法回头。一旦以血立誓,弟马之身便彻底绑定灵契,生死皆不由己。
但我没有退路。
“弟子苏世晴,愿承黑君法旨,驱邪缚魅,斩断因果。”笔落最后一个字,整张黄纸忽地自燃,火焰幽蓝,烧尽后只余下一缕青烟,缓缓没入牌位之中。
屋内寂静如死。
我刚想松口气,耳边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不是柳玄的声音,而是一个女人的低语,仿佛从地底传来:
“你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我猛地抬头,四顾无人。唯有墙上影子,在无风自晃。
***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院中已结薄霜。我按柳玄所言,未照镜、未洗脸,仅用井水蘸布擦了手脸,换上一身素白麻衣——这是弟马上阵的规矩:白衣净体,黑铃压魂。
奶奶不知何时起了床,站在门口望着我,眼神复杂。
“你要去哪?”她问。
我低头系紧鞋带,轻声道:“去一个该去的地方。”
她没再追问,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递给我:“这是你爷爷留下的最后一枚‘镇魂钱’,据说能挡一次致命劫难。带着它,别丢了。”
我接过铜钱,入手冰凉,正面刻着“苏”字,背面是一串古怪符文。我点点头,将它贴身收好。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柳玄来了。
他依旧一身黑袍,面容冷峻,手中提着一只漆黑小匣,匣身缠着七道红绳。
“准备好了?”他问。
我站起身,握紧黑铃:“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腕间蛇鳞停留片刻,淡淡道:“记住,进了白家旧祠,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应。若有人叫你名字,装作没听见;若有人拉你手,立刻甩开。那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点头。
他打开漆匣,取出三样东西:一撮柳灰、一颗干瘪蛇胆、三寸纸火绳。
“禁三香,今日起你必须随身携带。”他将三物分装进一个小布袋,挂在我腰间,“若闻到其中任何一种气味异常浓郁,立刻焚香唤我。”
我郑重收下。
两人出门时,孟婆子竟已在巷口等候。她拄着拐杖,脸色苍白,像是昨夜未曾合眼。
“丫头……”她唤住我,“白家的事,比你想的还要深。你爷爷当年不只是破坏了黑君渡劫,他还带走了一样东西——白家的‘蜕骨图’。”
我心头一震:“蜕骨图?那是什么?”
“是他们炼化不死之躯的核心秘法。”孟婆子声音颤抖,“据说,那图上有百人面孔,每一个都是活祭之人。你爷爷抢走它,就是为了毁掉这个邪术……可现在,白家要找回来了。”
“所以他们才盯上我?”我喃喃道。
“不止是你。”孟婆子苦笑,“还有你奶奶。她年轻时,也曾是白家选中的‘承脉女’,只是后来逃了出来。白家从未放弃追查她的下落。”
我浑身发冷。
原来奶奶的病,并非偶然;那夜黑蛇入室,也不是单纯的威胁——那是白家在试探我们是否还藏着秘密。
“你们小心。”孟婆子最后说道,“白家的人,最擅长借尸还魂,寄魂转生。他们可以死一万次,只要有一缕魂不灭,就能卷土重来。”
话音未落,她转身离去,背影佝偻如秋叶。
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柳玄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走吧。”
***
正午时分,我们抵达百里之外的荒山。
山势阴森,林木遮天,远处一座破败宅院隐现其间,墙垣倾颓,门匾早已腐朽,唯有一根石柱上依稀可见“白氏宗祠”四字,已被苔藓覆盖大半。
“就是这里。”柳玄停下脚步,“你在外面等我。”
“不行!”我拦住他,“我也要去。”
他皱眉:“你还没准备好面对那种东西。”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直视他的眼睛,“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哭的小女孩了。十二年前,我失去了爷爷;现在,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
柳玄沉默良久,终于点头:“那就跟紧我,一步都不能错。”
我们踏过碎石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祠堂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灰与腐肉混合的气味。正厅供桌倒塌,神主牌散落一地,唯有中央一口青铜棺材静静矗立,棺盖上刻着复杂的符文,正是“蜕骨阵”的图腾。
我正欲上前查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哭声。
“世晴……救救我……”
是奶奶的声音!
我猛地转身,却见柳玄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别看!那是幻象!”
可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我看到“奶奶”从阴影中走出——她满脸是血,胸口插着一根黑木桩,嘴唇开合:“你不该去解约……你不该背叛白家……你害死了我……”
我呼吸急促,几乎要冲上去抱住她。
但就在此刻,腰间的柳灰突然发烫,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幻象瞬间崩解。
那根本不是奶奶,而是一具穿着她衣服的枯尸,脸上皮肉早已腐烂,眼眶空洞,嘴角却被缝成了笑的模样。
“傀儡寄魂。”柳玄冷冷道,“白家的老把戏。”
我强压恐惧,跟着他走向青铜棺。
就在我们靠近之际,棺材内部忽然传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里面敲击。
紧接着,一个温柔至极的女声响起:
“小民……是你来了吗?”
我浑身一僵。
这不是别人的声音——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可说话的,分明是从那口棺材里传出来的。
柳玄神色骤变,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快退!”
但已经晚了。
棺盖缓缓开启,一缕白烟袅袅升起,凝聚成人形——那是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只是她双目全白,脸上爬满蛇鳞,唇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你终于来了。”她说,“我等了二十年。”
我踉跄后退,心跳如鼓。
她是谁?
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样?
柳玄低声在我耳边道:“她是……你本该死去的那一半魂魄。白家当年在你出生时,就种下了‘双生契’,一魂归苏家,一魂归白家。你活下来了,但她一直被困在这里,成了他们的容器。”
我怔在原地,脑中轰然炸响。
原来,我从来就不是完整的我。
而今天,白家要做的,不是夺走我的命——
是要让我,亲手杀死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