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关上,我就拉着奶奶往山下走。
雾已经起来了。不是普通的雾,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白,像有人把整片天空撕开,倒进了一桶浆糊。脚下的路还在,可每一步踩下去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声音被吸走了,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奶奶没说话,手一直抓着我。她的手很冷,比刚才更冷了。我知道她怕,但她没停下,我也不能停。
香灰指的路在后山,我们必须去。神婆说十八岁子时见白蛇才能续命,现在离那个时间还早,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那只非人的手按在门上的画面一直在眼前晃,它知道我在,它也在等我走这条路。
山路越往上,雾就越厚。走到半山腰时,指南针转了几圈就停了,指针乱抖,根本没法用。我又掏出火柴划亮,火光只照出三步远,再往外全是白。
“别松手。”我对奶奶说。
她嗯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颤。
我们继续往前。树影在雾里浮着,歪脖子老松出现在前方。我认得这棵树,树干有个V形裂口,像被人劈过一刀。十分钟前我们经过这里时,我还用指甲在上面划了道痕。
可现在,那道痕不见了。
我盯着树看,心跳加快。不可能这么快就被磨平。我脱下外套,在树皮上用力划出一道新记号,然后咬破手指,把血涂在掌心,默念净心咒。右眼突然热起来,视野里出现一条极细的金线,从树根延伸进雾中,若隐若现。
这是我唯一能看见的真实路径。
“跟紧我。”我说。
奶奶点点头,没问为什么。
我们沿着金线方向走。每一步我都数着,一百步后,雾里又出现了那棵歪脖子老松。还是那个V形裂口,还是那条被抹平的痕迹。
鬼打墙。
我站在树下没动。奶奶靠在石头上喘气,脸色发青。她年纪大了,爬这种山路本就吃力,再加上刚才那一阵疾走,体力已经到极限。
“你歇会儿。”我说,“我去前面看看。”
她想拉住我,但手抬到一半就没力气了。
我往前走了十几米,忽然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奶奶正从岩石边站起来,慢慢往前走。动作很僵,不像平时的样子。
我喊她:“奶奶!”
她没反应。
我又喊一声,她还是走。步伐很慢,但很稳,像被人牵着线。
我追上去,跑得急,差点摔跤。等我冲到她面前,那人影突然散了。地上只剩一件蓝布外套,挂在枯枝上,袖口绣着苏家暗纹——那是奶奶亲手缝的,不会错。
外套上有血。
我蹲下来摸,血还没干,温的。可刚才奶奶坐的地方没有血迹,她身上也没有伤口。
这不是她留下的。
我盯着那件衣服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把它取下来,叠好抱在怀里。我知道这是假的,是有人想让我以为奶奶出了事。如果我现在慌了,乱跑乱叫,就会彻底迷失在这条路上。
我拿出桃木剑残片,割破指尖,在额头上点了一下。血线一烫,眼前的雾好像裂开了一瞬。我看到前方空荡荡的山路,根本没有奶奶的身影。
幻觉。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右眼的热度还在,那道蛇影在转动,像是在提醒我什么。我顺着它的感觉走,不再看路,也不再数步数,只是跟着右眼传来的微弱牵引。
雾开始变稀。
我能听见声音了。沙沙的,像是风吹树叶,又像是什么东西在爬。
我睁开眼。
两侧的古树上,全是白蛇。它们从树根盘旋而上,通体雪白,双眼赤红,竖瞳死死盯着我。没有一条掉下来,也没有一条张嘴,它们只是爬,一圈又一圈,鳞片摩擦树皮发出刺耳的声音。
数量越来越多,几十条,上百条,整片林子的树都被它们缠满。它们的动作有节奏,不快不慢,像是在重复某种固定的路线。
我背靠一块巨石,把奶奶轻轻放在凹处。她已经昏过去了,呼吸微弱。我把外套盖在她身上,手里紧紧攥着桃木残片。
蛇群不动了。
全都停在半树腰,头朝向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开始念净心咒。小时候奶奶教的,一个字都不敢错。声音有点抖,但我没停。念到第三遍时,右眼猛地一烫,那些蛇的移动轨迹突然在我脑子里连成了线。
它们不是乱爬。
它们在画符。
和香灰炸开时形成的箭头不一样,这个符我没见过,但它让我胸口发闷,像是压了块石头。我努力记住每一笔的走向,试着在心里默写一遍。
蛇群集体顿了一下。
包围圈松了一点。
我立刻意识到:它们是在传递信息,或者在阻止我看懂。只要我能破解这个符,就能找到出路。
我集中精神,再次回想蛇的移动顺序。第一只从东侧第三棵树开始,逆时针绕两圈,然后跳到西侧第五棵……我一边记一边用指甲在掌心划痕。
突然,最靠近我的那条蛇转了个头,直直看向我。
它的嘴动了。
没有声音,但我看清了唇形。
它说的是:“回。”
我不动。
它又动了一下嘴。
这次是:“去。”
两个字拼在一起,是“回去”。
我想笑。它们以为我会退?
我盯着它,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回去。”
话音刚落,所有蛇同时抬头。
红眼齐刷刷亮起,像点燃了无数盏灯。
我感觉到地面在震。不是地震,是某种东西从地底深处传来,一下一下,敲在我的骨头里。奶奶的身体微微弹了一下,嘴角渗出血丝。
我赶紧把她扶正,用手挡住她的眼睛。
蛇群开始动了。这次不再是缓慢攀爬,而是快速游走,速度快得几乎留下残影。它们在树与树之间穿梭,形成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牢牢围在中间。
右眼越来越烫,视线开始模糊。但我还能看见那条金线,它还在,虽然变得很淡。
我知道只要跟着它走,就能出去。
可我现在不能动。一动,这些蛇就会扑上来。而且奶奶还在昏迷,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低头看她。她的脸皱成一团,像是在做噩梦。我伸手探她鼻息,还有气,但很弱。
我必须撑住。
我重新看向蛇群。它们的移动又有变化了。这次的轨迹更复杂,像是多个符叠加在一起。我强迫自己去看,去记,哪怕眼睛疼得快要裂开。
有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
这个符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
它是锁。
锁住这片空间,锁住我和奶奶,让我们永远走不出去。
所以鬼打墙不是自然现象,是这些蛇用符阵制造的结界。
我想起神婆最后说的话:“十八岁子时,后山石碑下……见白蛇,方可续命。”
她没说怎么去,也没说能不能活着见到。
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一关,必须我自己闯过去。
我慢慢站起身,把桃木残片插进腰带,双手合十,闭上眼。
我不是要逃。
我是要破。
我再次睁开眼,右眼的蛇影完全亮了起来。我盯着最近的那条蛇,用尽力气在心里默念:
“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