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黑铃一响,整座院子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风停了,树叶不摇,连远处传来的鸡鸣都戛然而止。
东屋门前的纸阵骤然亮起一道幽光,那不是火光,也不是月色,而是一种从纸纤维里渗出的、近乎活物般的暗芒。它顺着盐线游走,沿着糯米铺成的小径蜿蜒前行,最终汇聚在门槛前那团衣线结上。
紧接着,黑雾翻涌而起。
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自门缝中喷薄而出,像有无数条看不见的蛇在争先恐后地钻出巢穴。它们扭曲着、缠绕着,在空中形成一张张模糊的人脸,有的嘶吼,有的哭泣,更多的只是无声地张着嘴,仿佛在诉说某种远古的怨恨。
姜凤兰吓得跌坐在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我站在原地未动,手握黑铃,指尖已被冷汗浸透。但奇怪的是,身体竟不再感到寒意——我知道,那是柳玄的气息在护持着我。
“别怕。”我低声对姜凤兰说,声音比我想象中更稳,“这不是冲你来的。”
话音刚落,黑雾猛然向内收缩,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瞬间压缩成一团漆黑如墨的球体,悬浮于半空。
然后,它开口了。
不是用嘴,而是整团雾气震荡出低沉沙哑的声音:“……不该碰这屋子……不该引她回来……”
我心头一震。这声音不属于人间,带着湿土与腐叶的气息,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亡魂。
“她是被谁引回来的?”我盯着那团黑雾,强作镇定问道。
黑雾剧烈抖动了一下,似乎被触到了痛处。“白家……那个穿白衣的女人……她回来了……她把门打开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白家?又是白家!
这个名字像一根埋藏多年的刺,一次次出现在我的命运转折点上。爷爷的铃铛是白家所赐,奶奶的契约是白家所立,如今连这场邪祟也提到了白家……
难道说,十二年前的蛇患,并非单纯的劫数?而是白家与柳家之间早已埋下的因果?
我还未及细想,黑雾突然暴起!它猛地朝我扑来,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就在即将撞上我的瞬间,一道冰冷的气息横亘身前,将黑雾狠狠击退。
柳玄现身了。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一身黑袍无风自动,右手轻抬,掌心浮现出一枚泛着青光的蛇形符印。那符印旋转一周,四周空气顿时凝滞,黑雾如遭雷击般蜷缩回屋内。
“区区地缚灵,也敢妄动?”柳玄声音极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可知这女子是谁?”
黑雾颤抖着,不敢再近前。
“她是柳家弟马,受我庇护之人。你若伤她一分,我便让你永世不得超生,魂魄碾为尘灰,连轮回之路都踏不进半步。”
最后一句落下时,整个院落温度骤降,地面竟结出一层薄霜。黑雾发出一声凄厉尖啸,彻底缩回东屋,消失不见。
我长舒一口气,双腿有些发软。刚才那一瞬,我分明感受到死亡的逼近。若非柳玄出手,恐怕此刻我已经……
“你还好吗?”柳玄转头看向我,眼神依旧冰冷,语气却微妙地缓了一瞬。
我点点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吓到了。”
他没再多言,只淡淡道:“进去吧。既然开了阵,就不能半途而废。”
我咬牙点头,提起篮子,迈步跨过门槛。
屋内比外面更加阴冷,火炉虽燃着,火焰却是诡异的幽蓝色,照得墙壁上的影子扭曲跳动,宛如群魔乱舞。床上躺着一名年轻女子,面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
我走近床边,正欲查看,忽觉手腕一热——那是蛇鳞印记的位置。
黑色纹路正在缓缓浮现,像是苏醒的血脉,隐隐发烫。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柳玄低沉的声音:“她身上有东西,不是普通的附体,也不是冤魂索命……这是‘寄魂’。”
“寄魂?”我皱眉,“什么意思?”
“就是有人将自己的魂魄碎片,种在他人躯壳之中,借其生机续命。”柳玄走到床前,目光落在女子眉心,“而且,此人修为不浅,至少曾是通灵者。”
我心头一凛:“你是说……有人故意让她昏迷,只为养着这一缕残魂?”
“不错。”柳玄冷笑,“而且那人,很可能还没死绝。”
就在这时,床上的女子忽然抽搐了一下,嘴角溢出一丝黑血。紧接着,她的嘴唇微微开合,竟吐出几个字:
“救……我……娘……快逃……”
声音断续,却清晰可辨。
我和姜凤兰同时变色。
“这是我儿媳妇的声音!”姜凤兰扑到床边,泪流满面,“她醒了?她能说话了?”
但我却察觉不对。那声音虽然出自她口,语调却不像一个普通村妇,反而带着某种古老腔调,像是几十年前的老辈人说话方式。
“这不是她在说话。”我冷静道,“是那个寄魂者,在借她的口传达信息。”
柳玄点头:“他说‘快逃’,说明危险还没过去。而且……”他忽然俯身,指尖轻轻拂过女子额角,“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再拖三天,魂魄就会彻底被吞噬。”
姜凤兰一听,当场瘫倒在地,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孩子啊!早知道就不该听那梦里的话来找您啊!都是我害了她!”
我蹲下身扶住她肩膀:“现在哭没用。告诉我,你儿子呢?这家里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女人?”
姜凤兰抽泣着回答:“我儿子……去年外出打工,就没再回来。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跑了……没人知道真相。”
我心中一动,追问道:“那你儿媳妇是什么时候开始出事的?”
“就是……就是她收到一封信之后。”姜凤兰颤声道,“说是她丈夫托人寄来的信,上面写着‘我要回家’四个字。她看了之后当晚就开始发烧,第二天就昏过去了。”
“信呢?”我问。
“烧了……我觉得不吉利,就偷偷烧了……”姜凤兰低头啜泣。
我与柳玄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警觉。
一封信,四个字,就能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除非那信本身就被施了术法,或是写信之人根本已非活人。
“把房间清空。”柳玄忽然下令,“所有人出去,包括姜凤兰。我要开阴眼,查她魂根。”
我立刻照办,劝着姜凤兰离开东屋,顺手关上了门。
屋内只剩我们两人,以及床上气息奄奄的女子。
柳玄站定中央,双手结印,口中念出一段晦涩咒语。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双眼骤然睁开——那不再是人类的眼眸,而是两簇幽绿色的火焰,仿佛来自九幽之下。
“阴眼·溯魂。”
刹那间,空气中浮现出一条由淡灰色丝线组成的脉络,从女子头顶延伸而出,穿过屋顶,直指北方某处。
“找到了。”柳玄收回目光,神色凝重,“她的魂被牵在百里之外的一座老宅里。那地方……曾是白家祠堂旧址。”
我心头剧震:“又是白家!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柳玄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白家与我柳家同为守灵世家,共护一方阴阳平衡。但他们贪图长生之术,私自开启‘蜕骨阵’,妄图以万人精魄炼化不死之躯。我父率族人阻止,双方大战三日,最终白家败北,族人流散,祠堂焚毁。”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可若我没猜错,今日之事,正是白家余孽卷土重来的征兆。他们选中你身边之人作为媒介,或许……就是为了引你入局。”
我浑身一僵:“引我?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身上流着苏家的血,而苏家,曾是白家的盟誓家族。”柳玄冷冷道,“你爷爷破坏了我的渡劫,但也因此保住了你性命。如今白家复苏,自然要清算旧账——而你,既是苏家最后的血脉,又是我的弟马,对他们而言,是最完美的祭品。”
我怔在原地,久久无法言语。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蛇鳞浮现、奶奶中毒、被迫成为弟马……甚至这次上门求助,也许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抖。
柳玄看着我,眼中绿焰未熄:“要么退,从此隐姓埋名,断绝一切与灵界联系;要么进,主动出击,去那白家旧祠,斩断这条线。”
我没有犹豫。
“进。”我说,“我不能一直躲下去。既然他们盯上了我,那就让他们看看,苏家的女儿,是不是好欺负的。”
柳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似是赞许,又似讥讽。
“很好。”他转身走向门口,“明日午时,我会带你前往白家旧祠。在此之前,你要做三件事。”
“你说。”
“第一,沐浴净身,禁食荤腥;第二,写下三道血书,分别供于家护、路位与我之牌位前;第三……”他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准备好面对你最恐惧的东西。”
我点头。
他知道我在怕什么。
怕的不是鬼怪,不是死亡,而是揭开真相那一刻——当我发现,自己所信的一切,所爱之人,全都笼罩在一场跨越百年的阴谋之中。
夜色渐深,东屋的火炉终于熄灭。
蓝焰消散之际,墙上最后一道影子缓缓扭曲,变成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轮廓,对着窗外轻轻一笑。
而我腕间的蛇鳞,在黑暗中,悄然蔓延了一寸。